段落并不长,像是一句安慰,话语染着颤,如同一束微光,温柔的、怯懦的,就这样撒入了少年人的耳。
空荡的脑海已经不剩什么,那些关于自己的、关于过去的、所有的记忆,都随着流淌入躯壳中的、令人疼痛的电流,消散成一片又一片空白的雪,在那冰蓝色的“阳光“里,融化成无人问津的水渍。
在听到那句话时,十六的心跳似是放缓了脚步,那一对羽睫颤动着,仿佛一只蝴蝶的振翅,而再一次抬起头时,午后洒落的阳光为那人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一时间,竟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的区别。
沙哑的嗓子摩擦出声响,试图追问出几句话来,可最后,少年却又是闭上了嘴,即便在此刻,他仍然也为自己经历的治疗感到疲惫,精神与身体仿佛变作了一片焦土,连带着耳侧的低语都不再明晰。
可即便如此,小家伙却仍然感觉到了,感觉到那人挣扎的、不安的目光,那视线抚触着自己的躯壳,仿佛要将其中无能而空白的灵魂也一并触碰。
“太阳先生……”
不得已,十六只得出了声,小臂动了动,扯住了男人的衣袖。而凌司夜抬眼望去,入眼便是那孩子平静而温和的笑,不甚灿烂,却也明媚:
“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小家伙如是说道,那对仿佛羊羔般温顺的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一个贪恋母亲怀抱的孩子,正对着自己信赖的人撒娇。
可听到这句话,男人却愣住了,在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他印象里的十六总是像只亮爪子的高贵猫儿,自己付出了许多努力,最后才终于让他不再避着自己——
可现在,他却主动要自己帮他……因为什么?那个不知所云的“太阳先生”?凌司夜为之不解,他定定的看着那虚弱的少年,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那般伸出了手。
轻轻的、轻轻的,指尖流连过脸颊,流连过泛着红的耳廓,到最后,抚上了那孩子雪白的发丝,惹得他不免瑟缩了几分,却又在下一刻,主动蹭上了自己的掌心:
“可以吗?太阳先生?”
少年的声儿像是带了钩子,勾得青年又一次陷入了与良心的对峙,可到最后,他终究是担起了自己争取来的“角色”,短促的、缓慢地点了点头,如同立下一个约定:
“当然可以,”他露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连同那对冰蓝色的眼眸,都仅剩下对方的倒影,“你的一切美梦都会成真,我保证。”
……
日子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凌司夜仍然整日整日地粘在十六的身侧,十六也仍然整日整日地翻越图书角的书。
这并不是出于某种对书的热爱,“监狱”里的日子总是无聊的,在被赶出床位,只能在公共的病房区域游荡时,能够消磨时间的,除了自己并不擅长的乒乓球,也只剩下读书。
少年仍然为纸页上的“术法”困惑,也仍然不解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内容的书出现在病房,但对于16岁的少年而已,这样有意思的书,也总比那些充斥假空大理论的心灵鸡汤要来的和谐。
药物令这具身体愈发嗜睡,却又在夜晚不得安眠,起初也许还能适应,但时间久了,那些个白炽灯的光芒直勾勾的对着眼睛,任谁都难以安眠,久而久之,一场安睡都已然成了少年的奢望。
再又一次彻夜难眠之后,他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于是便翻开自己带回房间的书,在一众病人的呼噜声里,又一次,沉入那术法的海。
熟悉的页面,熟悉的高级术法,少年似乎对这几句话有那么些印象,就好像自己真的把这句神奇的咒语呢喃过千遍万遍。
也许是出于那一点隐秘的好奇心,他合上了书,又一次躺倒在了床上,不算柔软的被子盖住大半身躯,像是盖住了他所有的疲惫——
“墨夜寻无路,散作支离星……”
话音未落,十六都不免惊讶于这句咒语的顺口。他的音量不算大,未能惊醒哪怕一个同病相怜的病人,而作为没有术法能量的普通人,小家伙自然也没有办法令咒语成真。
但,也许是心理作用,少年竟是在这一句缠绵的咒语中有了睡意,他不免为之感到惊讶,可还没等他做出些什么,他的身子便软倒在床铺之中,陷入了久违的安眠——
没有人知道,在他睡下后,一根纤细的黑线自他的胸膛中伸出,穿过白皙的天花板,穿过耸立的高楼,穿过无垠的星海与明月,最后,伸向那世界的边界,再不回头……
……
又是一场梦,十六终于回到了梦境的世界,他的记忆似是在这不见底的海洋中修补了些许,但过往仍然是一片虚无的白。
这一次,没有缠绕身躯的黑线,没有不见天日的黑暗,他所在的地方,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星星,一颗孤独的星球。
抬头看去,寰宇黯淡无光,不曾有明艳的色彩闪烁,混沌般的漆黑像是要将一切吞没那般,令人唇齿生寒。
他暴露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却不觉得有哪怕一点的不适,少年只是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从左边到右边,从一个尽头到另一个尽头,在这黯淡星空中,他试图数清有多少颗星星闪烁,哪怕它们转瞬即逝。
没有太阳与月亮,时间的概念在他的眼中被模糊,在这场徒劳无功的推石头游戏过了多久?十六也记不太清了,但在数到第730颗时,这一片星空终于是变了——
一簇火苗,一簇热烈的、滚烫的、仿佛能把自己灼伤的火苗,就这样出现在尽头与尽头的中间。
他那样远,也许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他那样小,如果不眯起眼睛,甚至瞧不见他的光。可不知为何,少年却终究是看到了他,看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明亮,看到那一点染着哀伤的冰蓝。
真空中也许不该有声音,可梦境的世界不讲道理,十六听到了那一抹冰蓝色的声音。沙哑的、绝望的、孤注一掷的、仿佛已然没有退路般的回响,字节漂浮在寰宇,到最后,传入耳中的也不过两个字:
“……倚昇。”
倚昇?倚昇……哦,又是这个词。
那是一个人?一个形容?还是某种事物的别称?
他是热的?冷的?能入口的?还是不可食用的?
他是娇弱的?坚强的?任性的?还是怯懦的?
似乎是因为那流淌入身躯的电流,再一次面对这两个字,十六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难以忍耐,他只是遥望着那新生的小小火苗,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如同本能一般,念出了两个字:
“……止涟。”
话语回荡于梦境里的真空,它碰撞过陨石万千,流连过混沌无数,到最后,落入那火苗的耳,也只剩下两个短促的音节。可就是这含糊不清的声音,却令那渺小的冰蓝于寰宇间绽放。
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吞没无数孤独的星球;他像是在奔跑,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他的声音愈发明晰,带着急迫与不舍的苦;他要抓住那回响宇宙的短促和音,抓住这孤寂世界的另一个生命——
可热烈的“太阳”却没有抓住那脆弱的人,他焚烧了自己心爱的少年,焚烧了唯一与自己共鸣的存在,灰烬漂游在死寂般的寰宇,他能够看到的,只剩下无边无垠的黑与白……
十六到底是没有与那一簇火苗说出更多的话,他只记得火焰灼烧身体的热,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身躯便化作了飞灰。
可恍惚间,他像是听到了某人的哭泣,那样哀伤,那样悲苦,如同要将一切染上绝望的黑,连带着当自己醒来时,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凌司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担忧好似要溢出来那般,惹得少年都有那么些不适应:
“怎么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片刻的沉默后,他叹了口气:
“十六崽,怎么哭了?”
到这时候,十六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水渍是流淌下的泪痕,他在梦中哭了,哭得一定很惨,不然怎么可能连枕头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小家伙撑起上半身,整个人坐在了床上,他接过青年手中的毛巾,狠狠地抹了把脸,最后又捂着嘴巴,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阳先生。”
“我在。”
像是睡迷糊了一样,得到了凌司夜的回应后,小家伙又喊了声,语气绵软,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娇:
“太阳先生……”
青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家伙,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伸出手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已经做过了千次万次:
“怎么了?”
这一次,十六干脆不回话了,只是睁着对无辜的可怜的大眼睛看着对方,那目光里似乎还带了点埋怨,估摸着是埋怨“‘太阳先生’为什么看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的无理取闹。
青年不免失笑,又使劲儿地圈住了小家伙的脖子,把他柔软的身子揽进了怀抱:
“十六崽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对吗?”
“……嗯。”
“那十六崽愿意说一说吗?跟‘太阳先生’说说,自己梦到了什么?”
凌司夜循循善诱,可少年却把头埋进了对方的手臂里,像只小动物似的嗅了嗅。他嗅到阳光的味道,嗅到冰冷的味道,嗅到悲伤的味道,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味道——
他真的是“太阳先生”吗?
十六垂下了眼眸,可再一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只小小的、有冰蓝色花纹的异瞳兔子,头上戴着一顶礼帽,正在自己的床上看着自己。
他的胸口有一根黑线,一端连接了他的身体,另一端,连接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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