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一场注定要牺牲掉一方,求得另一方存在于世的死局。
何倚昇是十六遍布色彩的过往,十六是何倚昇一片空白的新生,也许在这个糟糕的故事里,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终究没有任何共生的可能。
病人先生的心脏跳动得极快,像是因为恐惧,对自己可能就要彻底消失的恐惧,那柔软血红的脏器似是要顶到自己的咽喉,从自己的嘴里跳出来一般,让胸口只觉得一片空落落的疼。
他无声的泪水融在对方的衣物上,许久,许久,这才终于是停下了哭泣,可即便如此,他的心声仍然是抽噎的、气喘吁吁的,光是听着,就让狡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累:
——我可不可以……不要记起来?
窥探着少年的心声,何倚昇没有作出回答。过去那些化作“复制品”的灵魂碎片,在回归身体之后,只留下了与对方感同身受的情绪,还有哪些本就知晓的记忆——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能够留下。
小少爷没有办法回答十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何倚昇”的记忆全部回归到空白的灵魂后,十六会不会就这样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记录者”——
所以,他选择沉默,不愿回答更多。
但是那个小家伙却偏是个犟种,他偏过头来,通红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另一个“自己”,却也不说话,可能只是相信对方能够读懂自己的想法:
——我……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你、掌控身体,我就,躲在角落里,我不管、这些……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让“复制品”成为身体的主导者?这种行为本就是天方夜谭,如果主体的意识一直存在,并且不接受,甚至排斥这段“记忆”,那掌控身体的注定只能够是那个一片空白的“十六”。
这样空白的、胆怯的小家伙,如果独自去面对凌司夜,面对长月,面对那个不知道藏起了多少秘密的盛止涟……那绝对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那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于残忍了,为了自己那个“让记录者不再存在”的大计划,为了那些在乎的“何倚昇”的狡讹们,还有……为了知道这一切的真相,自己必须——
——……我不想回去……
忽的,十六的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家伙攒了些力气,把自己从对方的怀里拔了出来,即便他的双眼仍然通红,发型也过分凌乱,但他倔强的眼神仍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情愿。
“为什——么?”
小少爷不免急切了些,他下意识地追问,道出口的句子还破了音,这显然把病人先生吓了一跳,让他整个人都像只受惊应激的兔子一样,双眼瞪得极大,甚至还做好了迎接攻击的准备——
可最后,何倚昇却还是放柔了语气,收敛了身上的戾气,反倒还用鼓励似的目光看向对方,免得小家伙又一次从自己身边逃走。
——因为、因为……
男孩坐在记录者的身旁,目光低垂,颤抖结巴的心声仍然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味,想到自己曾从对方那儿看到的景象,他仍然会为之恐惧,为之害怕:
——那个世界,很可怕,很糟糕,因、因为诅咒,很痛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似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少年深深地吸气,双拳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用力,直到把最后的题解道出:
——我没、没有办法,拯救……任何存在……从来……都是、这样……
十六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十六回答了“自己”的恐惧,他偏过头去,不愿看向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狡讹,又把自己蜷缩成白色的小包,不再听,不再看,也不再说,小家伙用这样逃避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回答着实是令何倚昇感到窝火,说到底,这个小家伙也是“自己”,也是那个术法天才何倚昇,他大可不必这般妄自菲薄,在狡讹的世界里,他本就是可以闯出一番天地的存在——
可现在,他却甘愿固步自封于小小的监牢里,愚蠢地作茧自缚……这自然是让那个素来我行我素,甚至还有些娇蛮的小少爷气得牙痒痒:
“我,我们,抢夺了记录者的权柄,次次都能拿下术法课的第一,甚至还能够与凯歌的凌司夜斗法,你凭什么觉得我们拯救不了世界?”
话这么说着,狡讹先生探出了身子,他的双手死死揪住病人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那对骄傲而愤怒的黑眼睛仿佛一束黑色的火,要把那脆弱的小家伙烧成一地的灰:
“‘何倚昇’本来就有这样的资格,‘何倚昇’本来就有这样的天赋,‘何倚昇’还要为了偿还自己的罪,去付出自己的一切——你怎么敢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家伙!”
“因、为——我就、就是这样啊!”
恐慌、惧怕、痛苦,还有那一份仿佛融在了骨子里的自卑,在这一刻终于是在少年的身体中破土而出,他迷蒙着泪眼,那张仿佛被术法束缚了的喉咙终于突破了禁制,把自己的思绪以近乎自毁般的方式吼了出来。
这一声呐喊令心脏震颤,令泪水流淌,十六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出了声。他哭了多少次?他的泪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流干净?何倚昇并不知道。
吼声似乎贯穿了他的头颅,令大脑循环播放着那几个颤抖的字节,许久,许久,小少爷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什么?”
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的病人已经无法再说出连贯的话,但他的心声却清晰无比,甚至那内心道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在敲打着狡讹少年的残缺的灵魂:
——从有记忆的时候、时候,我就在医院里……我给人添麻烦,我老是忘记很多事,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记得,我叫十六,我只记得,记得“太阳先生”,他叫我十六,他一直陪着我……就算、他是假的,名字都是假的,我也只能抓住他,抓住名字——
——我存在的世界,我生活的世界,就连我、就连我自己,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假的!我保留不了自己的意志,我不能是十六,我只能是“何倚昇”,你们要杀了我、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就是要杀了我!
悲伤到极点的病人,哪怕心声都充斥着一股子近乎绝望的悲愤,他的话语像是在拷问时的刑具,一下一下打在记录者的身上,要把这高高在上的傲慢折断,要把这自以为是的“正确”推翻。
何倚昇一时间竟失了语,就连拽住对方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来。在他眼里,哪怕再是羸弱,再是无能,“十六”也仍然是“何倚昇”,他仍然是那个强大的天才,仍然是那个甘愿燃烧自己的“月亮”——
但自己似乎忘记了,在是“何倚昇”之前,他先是十六,先是那个被电击剥夺了记忆的可怜人。他拥有的很少很少,只剩下在医院中度过的短短数月,只剩下那个虚假的“太阳先生”,还有自己这个没有意义的数字名字。
也许那短暂的时光是痛苦的、是麻木的、是千篇一律的,但病人先生如果再被夺走这些填充灵魂的记忆……那剩下的,恐怕也只有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了吧:
关于这个事实,何倚昇缓和了许久,到了此刻,他甚至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惧怕其中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几次重复的深呼吸,却没有令头脑清醒,反倒愈发混沌不堪,作为一段活着的“记忆”,他本不需要思考这么多,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让“十六”成为“何倚昇”便好。
可现在,他却思考起了其他使命不曾提到的,思考十六还能够拥有什么,这样空白的存在还能够留下些什么,就像那些“何倚昇”曾经记录的,就像……那个真正的“何倚昇”所会做的那样——
为他留下一段记录?可他本就是空白一片的存在,又能记录什么?
为他撰写一个故事?可那也只是虚构出的他,又怎能与这孩子一模一样?
生自记忆的少年想啊想,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看着眼前哭泣的人儿,听着他那喋喋不休的心声,片刻后,狡讹先生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来,擦去了他的泪水,如同拭去一抹冰凉的哀伤:
“别哭了……”
“何倚昇”从未感觉自己的言语如此贫乏无力,到了此刻,居然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只能听着这一片空白的人儿抽噎着哭泣,口中的话语含糊不清,可莫名的,他却是听出了小家伙在说什么——
还是那四个字,他仍然在说“太阳先生”,仿佛期待着那人能够带自己离开,去往那座与世隔绝的监牢。
“你喜欢‘太阳先生’吗?”
福至心灵一般,小少爷问出了这个问题,“太阳先生”仿佛一句令人安心的咒语,神奇的让十六停止了哭泣。那孩子仍然揉着眼睛,垂下的眼眸不再直视狡讹先生的目光,沉默弥散在空白的识海里,每一秒都近乎永恒。
而最后,少年结束了这份无言的静默,他紧握的手悄然松开,怀念的心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白色,诉说了他少有的情愫:
“我——不喜欢、他……但我,只能……抓紧他,只能抓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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