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太多,多到如同奔流不息的洪流,它冲刷空白的少年,让空白的身躯染上如墨的黑。
可记忆却又太少,少到让十六无法相信,自己便是那个故事中的“何倚昇”,自己不曾在变作碎肉后“死而复生”,自己也没有一个名叫盛止涟的搭档。
自己只是一个精神病人,一个陷入疯狂的精神病人,幻听会包裹自己的耳,诉说不切实际的幻想;幻觉会缠绕自己的眼,将那空白的世界污染成令人绝望的色彩——
病人应当好好治疗,病人应当乖乖吃药,狡讹也好,神明也罢,那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不过是……自己的癔症又一次发作罢了。
世上怎么可能有长着兔子耳朵的人?又怎么可能有框定平庸与非凡的标准?世上怎么可能有神奇的术法?又怎么可能有所谓灵魂的存在?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话……那这个世界,也太过于痛苦,太过于悲伤了啊……
名为“十六”的存在这样想着,他的身体中像是出现了两个灵魂,一个是空白的“十六”,一个是浸染了新生后的所有记忆,彼此交织而成的“何倚昇”。
他们在空白的识海中沉默地对望,流逝的每一个瞬间都近乎于漫长的永恒,而到了最后,终是那个狡讹小少爷耐不住寂寞,主动上前走出了一步:
“你……”
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十六便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蹲下了身,双手捂住了耳朵,只剩下一对兔子似的黑眼睛偷偷摸摸的看着那狡讹,身子颤抖得像应激的小兽,何倚昇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执意靠近,可能还会被对方狠咬一口。
没有办法,小记录者只得停在对方的安全距离,又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也只有这样,病人先生的身子才不会抖如筛糠。
似乎是陷入了死局,一人一狡讹只得这样尴尬的大眼瞪小眼,偏偏小少爷还说不得话,每每有动嘴的迹象,对面那家伙就会惊恐地瞪大眼睛,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却没有一点声音,着实是令狡讹头疼。
关于这样的情况,狡讹先生不是第一次面对,偏要说的话,林魄悔、司婷怡,自己使用过思绪心链的对象似乎都产生过这种情况,自己的灵魂分裂出一个有着被施术者的记忆与外貌的“复制品”,还有着独立的人格——
当然,他们最后都会回归本体,也不会有什么奇葩的副作用,在过去的话,吧也算是种别样的体验,但是现在……情况显然特殊了一点。
因为按照逻辑来说,自己才是那个“复制品”,而一片空白的“十六”则是掌控了身体与大部分灵魂的存在,如果他不愿意接受“何倚昇”的记忆,那主体恐怕一辈子都只能是这副半傻半呆的状态——
那绝对不是自己,还有那几个家伙愿意看到的结局,作为记录者,也是作为这具身体与灵魂原本的“主人”,自己也得想想办法,让十六接受这些记忆才行。
可是吧……与这样沉默寡言,甚至还过分胆小的病人交谈,着实不是什么易事,尤其是对方时不时掉下来的眼泪,还有那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表情,实在是让小少爷感觉到束手束脚。
毕竟,何倚昇不是精神病院的值班护士,更不是专业的医师和护工,他并没有与这样麻烦的人相处的经验,对付这一颗“人形炸弹”,他能够做的,恐怕也只有让他不会随时随地爆开——
但那有什么用?如果不能沟通,后面的一切计划都不能继续下去,更何况,精神类疾病又不是什么能靠“爱与希望”就能够治好的存在,一时间,小少爷竟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和谁宣泄,到头来,只得把心底里的那点怨气全部都撒到了不在这里的凌司夜还有盛止涟身上,如果他们没有把自己的记忆一削再削,甚至还用上电击这种遭瘟的手段,主体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
“太阳……先生……”
似乎是觉得寂寞了,亦或是下意识地想要找些什么,十六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下半张脸埋在膝盖上,最后喃喃地呼唤出熟悉的称呼——毕竟他现在也只能说这一个词儿。
听到小家伙的话,何倚昇的目光上移,最后停留在病人先生身上,他看着对方怯生生的、噙着泪的模样,心底里那点因对方而来到烦躁竟莫名消退了几分。
罢了,他能有什么错?平白无故被拖进这里搞电休克治疗,结果一个疗程下来,人还变成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就算真要怪,也怪不到他身上——
还是多点耐心吧……小少爷在心中暗自叹气,最后干脆席地而坐,也不再强求与对方交谈。
“太阳先生……”
十六又在嘀咕,这四个字是这空白的人儿唯一的锚点,在他短暂的、不到一年的人生里,只有这个名字烙在了记忆中,久久挥之不去。
而后来,它成了凌司夜的专属称呼,那个男人也成了小家伙唯一能够抓住的依靠,也许到了现在,“疯王”先生还是在这孩子的心中挥之不去,哪怕最初,他呼唤的并不是这个冒名顶替的男人。
那真正的“太阳先生”是谁呢?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于病人而言,一直陪伴在身边的,远要比在梦中见到的重要的多,可自己又不可能把那个关住自己的家伙拉到这片意识空间来——
“唉……”
小少爷终于是没招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黑色的兔耳朵垂在两侧,看上去又柔软,又弹性十足,一时间,竟也把默默掉小珍珠的十六引了过来。
小家伙自以为移动得很隐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大,哪怕何倚昇闭上眼都能听到拖鞋的趿拉声。
没得办法,病人先生好不容易有了主动亲近的意思,他是万万不敢再多做些什么,只得闭上眼睛假寐,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把对方给吓跑了。
于是,在小少爷的纵容下,十六终于是凑到了对方的身侧,那只细滑洁白的手悄眯眯地伸了出来,如同对待一片柔软的云雾一般,轻轻抓住了狡讹先生的兔耳朵。
这是一件相当冒昧的事儿,毕竟兔耳朵也不算什么低敏感区域,耳饰还能忍受,但被主动抓住的感觉实在是刺激,惹得何倚昇的身子都僵在了原地,浑身肌肉都紧绷得不行。
可偏偏病人先生没有一点发现对方不对劲的眼力,看着那对黑色的兔耳朵,他竟是把脸凑到了上面,轻轻地蹭了又蹭,俨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太阳、太阳先生……”
他低声说着,小少爷没听懂,但借着一点读心的术法,十六的心思当场暴露无遗:
——兔耳朵,喜欢……
——幻觉先生、会让我摸下去的……虽然,虽然,幻觉先生不存在,但是,幻觉先生……手感很好。
好吧,看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毛茸茸”还真是说对了。听着病人先生的心声,何倚昇从鼻子出了口气,在对方邪恶的大手快要伸向耳朵根时,才终于开了口:
“不是幻觉。”
这句话惊得十六浑身一颤,作恶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被小少爷轻轻地抓住。很显然,狡讹先生没有用力,他只是用刚好不会让对方痛苦的力道,把这个又胆小又贪心的小家伙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不是幻觉……十六,我不是幻觉。”
他又重复了两遍,对于眼前茫然又胆怯的少年,他还是能够给予对方一点特殊的宽容与耐心。
反观病人先生,这崽子显然还在为自己的暴露而难以置信,可当何倚昇说出了事实后,他的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又一次冒了烟:
“太、太阳……太阳先生?”
——不是幻觉……那为什么会长兔耳朵?
“因为我,我们,都是狡讹,被平庸诅咒的残缺人,流着金色的咒文血,”小少爷道出了真相,他的手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最后无奈般地捂住了对方的眼,“亲爱的,你住院时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那是凌司夜给你编织的一场梦,也只是一场梦。”
十六沉默了很久,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哭泣,也没有闹腾着反驳这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狡讹。
他只是抓紧了自己的手臂,似是在回忆那些被自己否认的、当成幻觉处理了的“记忆”,每一幕,都染满悲哀,每一瞬,都充斥不幸。
他像是死在了病房中的梦,名为“十六”的存在,从一开始,便只能是空白的,如果他染上了色彩,那“十六”就会变成“何倚昇”,变成何家的小少爷,变成死而复生的记录者。
“太阳……先生……”
——那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对吗?
少年的心声在颤抖,连带着他的身躯也在不断地发着颤,他像是想明白了一样,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那笑容之中,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滑落:
——“十六”从不应该存在,应该存在的,从来都只是“何倚昇”,对吗?
十六想要起身,却又使不上力气,到头来,他只能够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怀抱,没有泣音,没有悲鸣,只有泪水濡湿的衣衫表达着他的恐惧与慌张:
——我只能是空白的,只能是……空白的……现在你找到我了,我就要……消失了,对吗?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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