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对于十六而言,这是个陌生的词汇。
它像开了花的铁树,像生了枝的枯木,即便在曾几何时,自己也从病友的口中听到过那么一两次,但是在现实中,自己却从未见过。
在来到这座苦闷的“监牢”,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行李”后,所谓的“家人”,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
它框定了自己的罪孽,书写了自己的未来,它将自己变成了“精神病人”,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却又无比可悲的罪人。
当无数个日夜从手中悄然流逝,当零落的冬雪自天空落下,自己消失已久的“家人”突然从口头上的段落、从书页上的字符、从已经沦为空白的过往中跳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多么可笑、没有意义,甚至……可悲到令人烦躁的场景啊。朦胧的意识自识海钻出,发出一句嘲弄般的感叹。
自己是杀害了至亲的疯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疯子,自己甚至不记得他们的脸!不记得他们与自己共处的时光,不记得当母亲的血液顺着脸颊滑落时,自己的泪是否滚烫到将自己灼伤。
他们应当是憎恨自己的,憎恨自己杀害了至亲的恶毒,他们应当是厌恶自己的,厌恶自己如今的空白一片,他们甚至可能因自己而愤怒过,愤怒自己的冷漠无情,愤怒自己的草菅人命——
他们怎么可能来看我呢?
他们怎么可能来看我呢……
自己已经不记得了的家人,被自己丢弃在空白尽头的家人,他们不可能愿意见到自己,不可能在丢下自己无数个日夜后,把自己从角落里找回来。
十六迟钝的、滞塞的神经为自己下达了指令,他机械般抬起了头,如生锈齿轮般的脖颈缓缓扭过,目光辗转,最后停留在那位“男护士”身上。
他藏在黑发里的抹茶色挑染有些扎眼,不像是刻板印象中的护士会留的发型,他身上的衣物过分张扬,绝对违反了护士的着装要求,他那对仿佛长在头上的兔耳朵更是荒谬,普通人怎么可能长出这样的东西——
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存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远远超过了这座苦闷枯燥的“监牢”所立下的规矩。
那么,他能是什么?
少年呆呆地看着那个穿着张扬的男人,看着他那张仿佛把“我不该在这儿”刻在上头的脸,眼中朦胧的雾气似是散了些许,但很快,小家伙又做贼心虚一般把头扭了回去,圆润的指尖勾住了“太阳先生”的衣袖。
可相较于十六的视若无睹,凌司夜的状态显然不太好。他冰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像是要把对方嚼碎了咽进肚里一样,那视线太过仇恨,以至于他眼前的少年都不免瑟缩了几分:
“太阳……先生。”
男孩极为不安地出了声,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嗓子像是陈旧老破的风箱,每一次发言都带着时间留下的沙哑。
由于太久没有听到十六的声音,青年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以至于差点没有认出来。他看向这脆弱的人儿,看着他不安的眼,看着他勾着衣袖的手指,还有他翕动的嘴,一切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不见得曾经哪怕一点的光鲜。
似乎是触发了那一点小小的保护欲,凌司夜牵住了少年的手,如同捞起一片海河中飘摇的叶。他露出的笑容不算灿烂,但他的却总能令这一片空白的人儿安心:
“怎么了?”
他并不期待少年的回应,过去数月的尝试已经证明,这孩子只会说出“太阳先生”,其他的句子就是说不出口,仿佛术法的禁制,神秘而荒诞。
而正如青年所想的那样,十六想要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可那一个又一个的字节却卡在咽喉里,卡在自己无法振动的声带上,他挣扎的动作可笑无比,却又令男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自己抹去了他的一切,他的过往消失了,固定住他的锚点也一并沉没,小家伙唯独记得的,可能也就只有自己是个杀害了母亲的罪人,还有自己偷来的名字——那个所谓的“太阳先生”。
少年的脸颊憋的通红,却又无法说出想要说的话,只能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挥动小臂,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可到头来,除了耗尽了体力,其他什么都没做到:
“……”
“……!”
眼见着十六就要生起气来,凌司夜赶忙起身,蒙住了他的眼睛,低沉的话语流入眼前人的耳,如同某种神奇的敕令,竟真是让他安静了下来:
“那是幻觉。”
青年这样说道,在逐渐扭曲的空间中,他的话语是唯一的道标,而当十六睁开眼时,一切已然恢复了原状。
“那是幻觉。”
又一次重复,如同一句加固,少年迷蒙的意识又一次缩回了背面,当他看向食堂的门口,那位“男护士”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太阳……先生。”
这次不是勾,十六直接抓住了凌司夜的衣袖,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身前的男人,最后什么都没说,端起空碗走出了食堂,没有再等自己的“太阳先生”。
当天的夜里,十六久违的做起了梦,他看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生着黑色的兔耳,戴着发卡似的耳饰,脸上笑得灿烂:
“来生见。”
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看见15个“自己”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走入一只被火焰覆盖的黄金茧。那只金茧愈发膨大,不过片刻,便有了老树般的高度,可其中的人呢?他们死了?亦或是……成为了茧中之物的养分?
十六不愿去想,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是有了一种冲动——走进那只金茧的冲动。
让火焰焚身,让丝线缚体,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为了成就茧中之物的新生——
不、不……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
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少年陷入了迷茫,可当他看向那染火的金茧,这份冲动却又推搡着身子,令自己涌向那一片刺目的光亮——
然后?
然后,在火焰灼伤身躯之前,这场该死的梦终于是醒了。十六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像是坠了湖,沉了海,衣物被浸湿,身体更是如同虚脱一般无力。
下意识的,他想要找到自己亲爱的“太阳先生”,可当他看向身侧,却发现周围的床铺空无一人,所有的病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不见了踪影。
“你醒啦?”
声音从门口传来,少年抬眼望去,又是不该存在于此的服饰,又是一对仿佛长在脑袋上的兔耳朵,而这次出现的,是一只年纪不大的棕兔子。
那兔子的双手缠满绷带,一把闪着银光的手枪在他的手中利落地转着圈,到最后,枪口瞄准了十六——
一声枪响,灿烂的彩带与纸屑落了一地,而在其中,那枝红色的栀子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着那枝落到自己床上的红栀子花,少年沉默了片刻,又如同直觉一般,拿起了这只脆弱的造物。
“墨夜寻无路,散作支离星。”
一句熟悉的咒语,熟悉到仿佛刻在了骨肉,融在了灵魂,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句子有多么流利。
而随着这一句咒语的道出,下一秒无数漆黑的细线自花蕊中飞出,于灯光下绽裂出绚烂的“火树银花”。
自己见过这个。不知为何,十六冒出了这一个念头。他看着那漆黑的“烟火”,最后又伸出手来,堪堪接住了那根根纤细的术法。
掌心与术法碰撞,竟是融入了这具孱弱的躯壳,墨色的细线在血管与骨肉中横冲直撞,仿佛要把自己的身躯撕裂,令其变成无数腥红的碎块。
而这样剧烈的疼痛,自然令少年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那些流入身躯的空气好像都能点燃自己的肺叶——
自己的身体在变化,十六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体就像那些个英雄故事写的那样,话本子里的主人公因为与未知存在接触而变异,最后成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
那自己呢?
没有给少年思考的机会,下一秒,无数庞大的信息便涌入了头颅之中,它们洪流一般冲刷着自己的大脑,令瞳孔放大,令呼吸停滞。
到最后,孱弱的躯壳终是无法承担起这般的巨变,无法接收大量信息的脑袋如同过载的计算机一般,到最后,病人先生感觉两眼一黑,终于彻底昏死了过去,只留下那枝红色的栀子花,仍然于他的手中盛放。
“做个好梦。”
看着失去意识的十六,“不速之客”先生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用术法扫去了装饰的彩带与纸屑,为少年掖好了被单——
下一秒,冰蓝色的术法擦着脸颊而过,男孩头上的兔耳朵也不由得塌了下来,他侧过身来,看向凌司夜的目光又是无奈又是怜悯:
“每一个何倚昇最后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哪怕记忆不同,经历不同,哪怕他只是一张空白的白纸,他们最后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们已经尽可能温柔的不让他那么快知道真相,但他总要知道的,不是吗?”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男人的痛点一般,令他额间的青筋暴起,下一秒,他抬手攻击,又是一记术法袭来,却被棕兔子的子弹轻松击穿,很显然,从计划开始到现在,这位凯歌的首领已经是强弩之末。
“棕兔子”——也就是林魄悔,他本就无意与对方缠斗,按照boss的说法,自己只需要把那枝红色的栀子花送到,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但不知为何,看着昏迷过去的十六,还有眼前的狡讹先生,他终究有那么些于心不忍,可还没有开口,那冰蓝色的锁链便猛地刺向自己,令狡讹少年不得不再一次开枪:
“这事情本就没有办法……从他开始决定开始这个计划,从他在那一天赴死的时候,这一切就没有办法停止了……现在留下他,又能怎么办?”
林魄悔试图劝说对方停下攻击,可那跟不要命似的攻势过于猛烈,开枪的速度实在是无法跟上,到最后,他只得开启了屏障,才能把最后一句质问道出口:
“倚昇会愿意看到你们这么做吗?”
终于,术法的攻势暂停了,弥漫着的硝烟中,凌司夜的双眼彻底变成了刺目的红色,他的双拳紧握,却也不说话,只是愤恨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最后,咬牙切齿的道出了自己的回答:
“哪怕只有一个,只是一个‘他’能够留在这个世界上,也比这个世界彻底将他抹除要好。”
烟雾陡然升起,林魄悔自其中离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忘丢下一句话来,与其中还带了些莫名的恨铁不成钢:
“两个情种……谁爱管谁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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