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度过的两个月里,于一次平平无奇的电休克治疗中,少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行李”,失去了那个也曾陪伴自己度过许多日夜的小小“美梦”。
那个不记得模样的小家伙,带走了自己留下的所有记忆,离开了病人先生的身边,徒留一片空白,还有一个模糊了音色的约定,除此之外,再不剩其他。
而于空白的记忆中,于布满冷气的病房中,十六蜷缩在凌司夜的怀抱,像是一条溺死在那海河里的鱼,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个彻彻底底,湿漉漉的,怎么都拧不干。
他仿佛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盛满了惊惧与恐慌,抬起头时,漆黑的瞳孔中却又只剩下自己本该远离的“太阳先生”,如同一则透亮的湖,倒映着他冰蓝色的身影:
“太阳……先生。”
少年下意识地呢喃着,在记忆消弭的此刻,他慌忙而混乱地抓紧了男人的衣袖,如同抓住了一根漂浮海上的浮木,若是松开他,自己便再没有办法生活——
怀抱着如此荒谬的念头,他将自己藏进了对方温热的怀抱,这具身躯那样的孱弱,好似一具棺中的尸体,寒意刻入了骨肉,冰冷到了极点。
也因此,十六便愈发贪恋“太阳先生”的怀抱,贪恋他仿佛能将蚀骨之寒尽数剔除的暖意,贪恋他如同安抚幼童一般极尽全力的温柔:
“太阳……先生。”
又是一句呢喃,好似幼兽呼唤自己强大的父母,话语又像是带了一把招人疼的小钩子,让凌司夜枯死一般的心脏猛地跳动了数百,甚至是数千下。
他宽大的手掌抚上小家伙的脑袋,却摸得一手冰凉的冷汗,这般孱弱的人儿像是一池春水捏做的一样,不过片刻,带着咸味的汗液便濡湿了自己的衣襟,徒留粘腻一片。
青年不喜欢这样的感触,可……也许是因为那一点恻隐之心,因为早在那数百个日夜之前,在与这孩子的初见里,他便用以他的骄傲、任性、还有那满腔浸染哀伤的执着,硬是在自己预想的美好图景中留下了一道“灼痕”。
那一弯鲜活的、纠结的、像只刺猬似的“小月亮”,不论何时看去,都让自己觉得有意思的紧。而就是这样的“小月亮”,如此天真且任性的试图用自己的生命,用记录者的权柄,向凯歌的首领发起一场损人不利己的“对弈”——
他要夺得记录者的权柄,要代替凌司夜去与神明对峙,要用自己一只狡讹的力量,换取一个将平庸诅咒抹消的机会。
这个想法不曾有一点的成熟,甚至过分可笑,仅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与神明对弈?他能依靠什么?一点偷来的“长穗离”的权柄?聊胜于无的16年人生?还是那张不经疾苦、粉雕玉砌的脸?
他不了解故乡外的狡讹们的痛苦挣扎,不了解神明是何等可怖的存在,他甚至是何家的小少爷,一个素来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与诅咒奔波发愁的上等狡讹——
这样的存在,从不可能理解任何狡讹的痛苦,即便见到了神明又如何?这样任性的“小月亮”,也不过只是在浪费自己的计划与时间……
凌司夜本是这样想的,他本是这样认为的,可就是这么一个不经世事疾苦的少年,却在故事的最后,毅然决然的夺取了记录者的权柄,又在第14日的夜晚,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这样骄傲的“小月亮”啊,被一寸寸打断了傲骨,身躯粉碎成一地的红肉,被分食,被吞咽,化作那些个狡讹身体中的一部分,解了诅咒的苦,令平庸的宿命消失不见。
青年曾无数次抚触记忆中的那一夜,月光很亮,砍骨刀闪烁着冰冷的光,可面对这一切,少年却只是单纯的笑着,像是早已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并且为之甘之如饴。
他当时说了什么,凌司夜已经记不得了,自己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梦魇中愈发模糊,自己的计划也在记录者们的死亡中日渐推进,可不知为何,每每想起他的身影,自己都会为之茫然惶恐,甚至询问自己——这一切值得吗?
而现在……他不再是记录者,不再背负那些恶毒的诅咒与使命,他的过往只余下一片空白,可能未来,他的生命也会一辈子空白下去——
但那又如何?他都苦了这么久了,那些个他都这么死了……就留下这一个,留下一个美丽念想,难道还不行吗?
这样的话,盛止涟不会为之痛苦,哪怕最后他也会死去,自己也不会为之痛苦,哪怕与神明对弈的结果不过同归于尽,身处风暴中心的他,更不会为之痛苦。
他只用像爱着他的狡讹们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平凡、任性、庸碌,却也无比厉害的小少爷,那样的结局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只要继续这样隐瞒下去便好……只用继续像现在这样,空白一片着就好,“何倚昇”需要背负的命运,“十六”不用为之背负,他只需要在这与世隔绝的监牢中等到一切结束,最后,眠海瞳的网络会崩塌,他也会从梦中醒来——
明明让他继续在盛止涟创造的梦境中继续度日就好,为什么要把他抢过来?
忽的,凌司夜的心底里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他沉默了片刻,却也只是更加用力的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因为……因为……
——因为……我也想要成为一份绊住他的羁绊,想要在未来,他能够在我的坟墓上,放下一束雪白的栀子花。
“太阳先生在呢……太阳先生,一直都在呢……”
回望怀中不记得一丝过往的、颤抖着的人儿,青年低声回应了他的呼唤,珍重,却也包含怜爱。
……
并不是每一次治疗都有效果,也并不是每一次治疗都没有副作用。“电击”抹除了十六所有的记忆,只剩下“太阳先生”这一个锚点,他仿佛变回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甚至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他整日整日的跟在凌司夜的身后,却也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牵起对方的手,小家伙似乎是挣扎了很久,到最后,却是选择拽住了男人的衣角,低着脑袋,像是一颗蔫巴的豆芽菜,走路也不看路,好几次险些撞翻了垃圾桶。
可若是把他和“太阳先生”分开来,小家伙便会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合就开始掉眼泪,一副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他的样子,可问他为什么不能和那家伙分开,少年也只是低垂着脑袋,用沉默拒绝了回答。
对于十六的亲近,凌司夜并不反感,他很乐意自己多出这一条“小尾巴”,他会把小家伙圈进自己的怀里,给小家伙念那本过去翻阅过无数次《高级术法大全》,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可一切又像是变了许多——
在过去,病人先生还算安静,但远远称不上沉默寡言,可在治疗过后,原本他还会说“太阳先生”这一个称呼,可渐渐的,他却是连这个词都不说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哑巴”。
这并不是医生想看到的,更不是他的同伴愿意看到的,可不论何种尝试,少年就是不愿意开口,他的嘴巴如同被术法下达了禁制,连遇到危险时的尖叫都没有办法做到——
没有办法,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了下去,电休克的治疗仍在继续,但手上全身麻醉的针孔留了一个又一个,十六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可能是因为已经一无所有,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已经难以对外界的一切做出反应,好像只有亲爱的“太阳先生”能够挑动他的情绪——
但哪怕是“太阳先生”,也没有令哑巴王子开口的良法。
在一个完整的疗程结束之后,电休克的治疗便彻底暂停了,新年悄然来临,食堂的饭菜终于有了新花样,可吃着面前没有多少馅的饺子,看着眼前愈发沉默的男孩,凌司夜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空白的孩子彻底变成了一张白纸,一张只写着“太阳先生”的白纸,他的世界被电流分割成了表里两层,也许在这座“监牢”中,十六注定触不及表层的世界——
他只能够隔着一扇毛玻璃的窗子,隔着一面厚实的石砖墙,默默注视外界的所有,却不发一言……自己把他变成了一个无言的木偶,一个可笑的傀儡:
“十六崽……”
青年咽下口中的面片,又伸出手来,按在男孩的手背上,那难言的疼惜像是揉进了他的骨肉里,令他的眼眸都充斥着满溢而出的怜爱:
“等吃完了……等吃完了,我和你讲一讲,我以前的事情,好吗?”
在十六失去了过去所有的记忆后,这是凌司夜第一次愿意提起“过往”的事物,哪怕这份过往来自于他自己,却仍然令人惊讶。
可对此,男孩却仍然保持了沉默,他呆呆地咽下最后一口饺子,又抬起头来,迷蒙的黑眼睛里平静到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怎么都看不透彻:
“……呼。”
一声低沉的叹息从他的嗓子里溢出,经过快一年的相处,青年知道,这是小家伙同意了的意思,他不免欣喜了片刻,可下一秒,一个过分张扬,且过分突兀的声音,从食堂门口传来:
“十六,你家人来看你了哦,快点吃完出去会客。”
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如果出声的那人没有长着一对黑色的兔耳朵的话,凌司夜会更加开心——
没错,出声的存在正是长月的走狗,姚昇,他闯入了这场梦境,那帮狡讹找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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