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应当用何种言语去形容那轮月亮?
坐在染血的云里,少年仍然紧握着那把空白的伞,他遥遥望着天空中唯一的净色,光芒不甚刺目,只是温柔地抚触着自己的眼,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将自己缠绕、包裹成一粒白色的糖。
他想,他想,那月亮应当是温柔的、轻盈的,仿佛一盏飘摇于星海的灯火,甚至无法灼伤注视他的行人。
他想,他想,那月亮应当是脆弱的、可怜的,仿佛一只行于雨中的金蝴蝶,只要一滴泪水,一句重话,就能够让他陨坠。
他是无暇的,亦是残缺的;他是温柔的,亦是热烈的;他是暗色世界唯一的白,令灰暗中的生灵趋之若鹜,他是无光星海唯一的火,令残缺的梦不需陷入永夜……
多么美好的存在啊,多么……触不可及的存在啊……
十六静静的看着那一轮月亮,看着他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磨,看着他从满盈的一轮变成残缺的一弯,最后甚至纤细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忽的,一抹冰凉落在了少年的头顶,像是某人垂落的泪滴,像是某人无声的恸哭,可他伸手探去,触及到的……也仅仅只是一点碎裂的灰,不需片刻,它便随着晚风,飞向了无人可知的远方。
在故事的结局中,梦境终究碎裂成一捧轻飘飘的灰,甚至还没来得及感觉,便消散在永夜的拥怀。
梦中的人儿闭上了眼,他终究是寻不到自己渴望的晴天,于是他便松开了手,空白的伞飞向遥远的现实,而自己,只是在高空中不断地向下坠落、坠落,如同一粒小小的石子儿,于摩擦中绽放最后的火花——
“晚安,晚安,我亲爱的小月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在最后,灿烂的流星坠入了现实,坠入了又一场无边际的“梦”。
而这一次,他的梦境必然甜美无比,浸满空荡荡的白。
……
醒来时,双眼看到的仍然是那片白底黑星的天花板,空调散发着冷气,偶尔沙哑的嗓子吐出一两句呢喃,屋外已是天光大亮,风雨在睡梦中止步,只余下一片铺着云的天空,染满灰扑扑的忧郁。
十六没有起身,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块天花板,像一具没有意识的雕塑,连呼吸都已然忘却,一直到门口病人的吵闹打破了寂静,他才恍然惊醒,给紧缩的肺带来了些许空气。
病人与护工吵得无非就那么些事儿,想吃东西、想喝水、想上厕所,还有不想去电脑子。前两个显然不被允许,治疗本就要提前禁水禁食禁药,谁也不想在治疗的过程中,看见泄露的排泄物沾满病床——
但上厕所,那很可惜,护工大爷没那么好说话,不想治疗?那更是天方夜谭,于是乎,隔着一扇门,几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十六对这些争吵并不感兴趣,他撑起身子,朦胧的睡眼甚至还没有完全睁开,就这么呆愣愣地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你们就是要害我们!要把我们电傻了然后卖了去赚钱!我都看见了!我都看见你们把他推出去了!”
突然,一声大骂突兀地传入少年的耳中,言辞之激烈,顿时吓得小家伙浑身一哆嗦,也终于是把他脑袋中的睡意给赶了出去。
平白无故被泼了好大一盆脏水,护工大爷半是气愤半是无奈,他伸手指着那个发言的刺头,像是一种警告,可哪曾想,那家伙偏是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反倒叫嚣得愈发厉害:
“就是、就是吃的人血馒头!你们就是要把我们卖了!你们、都和那帮畜牲做交易!要拿我们的器官卖钱!每天抽血,就是要拿我们的血拿去卖!”
话这么说着,刺头又退后几步,竟是撞起了病房紧锁的大门,吓得少年当即炸起了毛,只得缩在床头,睁着一对惊恐的眼睛看着那帮家伙闹事。
这场闹剧最后惊动了护士,护士又联系了保安,最后把那几个闹得最狠的绑在了一级病房的病床上,这才草草的收了尾。但可能是因为那帮刺头的话有些诡异的合理,封闭的病房中,几个即将送去治疗的病人又凑在了一起。
他们讨论起了电休克的治疗究竟有没有用,说401病房的小胖子变得更疯,说602病房的瘦竹竿变得更傻,说自己被电得忘了很多东西,说医生护士究竟有没有要以此牟利——
几个病人最后得出了什么结果?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出,毕竟说来说去,再怎么样,一群乌合之众也不可能从住院部逃出去,更不可能逃过装备精良的保安们。
群众们结束了讨论,可这些个话却是留在了十六的心里,他看着自己身旁梳理着毛发的白兔子,便又一次倒在了床上,戳弄着小东西刚刚整理好的软绒:
“止涟,你说……护士姐姐和哥哥,还有护工叔叔们,他们真的会想要害我们吗?”
听着自家主人的话,幻觉先生的动作停了片刻,他转过身,面对着胡思乱想的少年,又把头上的礼帽摘下,将其按在胸前,异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这对方,想是想要把对方的模样刻在自己不大的脑子里。
时间的流速似是变慢了一般,谁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病人先生与小兔子的视线交融在一起,待到护工又一次打开了大门,招呼起病房中的病人前去治疗时,小东西终于又一次开了口:
“倚昇。”
他的声音似是轻盈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出心情不错的语气,可下一秒,白兔子却吐出了除了哼唧外的其他字眼,仿佛一场告别,一场终将迎来的、短暂的告别:
“我、很想……你。”
“我会,找到……你。”
“要……等我……!”
明明自己并不是“倚昇”,明明自己并不是被拥有这个姓名的人,但不知为何,十六却是觉得,这份告别应当属于自己,属于这个记不得过往,可能也去不到未来的“十六”。
在催促声中,他捧起小小的白兔子,在这小家伙的脑袋上落下一个短促的吻:
“他会等你的……我也会。”
“我也会等你的。”
……
又一次治疗结束,电击的疼痛流转于颅脑,如同一个纠缠着自己的“恶魔”,吞噬自己的记忆,为自己到了许多的苦果。
当十六再一次苏醒时,他神奇的发现,自己并没有遗忘太多东西。自己仍然记得脸盆的位置,仍然记得牙刷每天早晚都会发放,甚至记得自己每天一共要吃多少的药——
但是,他好像失去了什么,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胸口,感知着自己仍然平稳的心跳,少年闭上眼,试图从空白一片的记忆中寻找自己所缺少的东西——
白色的,带着一点冰蓝的;柔软的,却也温热无比的;漂亮的,但很多时候也有些傻乎乎的……他似乎,从自己的身边离开了,明明在早上,他们应该还在病床上聊天……可现在,他却不见了:
“止……涟……”
沙哑的喉咙挤压出残破的音节,明明是下意识的呼唤,可关于那孩子的记忆,却在自己有意识的情况下,开始不断地褪色、消散,沦为一片空荡荡的白,再也寻不到痕迹。
这种感觉过于可怖,自己的身体里像是住进了一只蚕食记忆的蛀虫,它撕咬着、吞噬着,那些自己所珍视的、所疼惜的、所热爱的、所怜爱的,就这样被吞入腹中,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无法做到: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
也许是因为病急乱投医,也许是因为这样恐怖的刑罚终于要击溃少年的心理防线,他慌不择路地拽住了自己唯一熟识的存在,抓住了那个被自己否认的“太阳先生”——凌司夜。
青年的眼中似乎仍有忧郁与悲伤,他看着小家伙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慌不择路地投奔到自己的怀中,身体微微发着颤,连心跳都惊惧着加了速度——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为这样的瞬间而欣喜,但这份欣喜却仍然混杂了几分对自己的规劝:也许自己不该用这种方式抹去他的记忆,也许自己不该让他亲眼看着这一切消失不见——
但是,当十六的眼中只剩下自己时,但是,当那孩子只能够依赖自己时,他心中那一点因对方而生的空洞,这一刻似乎终于被填满了。
凌司夜珍惜这一点偷来的时光,在“他”又一次扎根于自己的灵魂之前,在真相大白的时刻到来之前……自己会在他的身边驻足,会在毁灭他的**降临前,极尽全力地呵护这一只小小的花兔子。
哪怕这一切,不过是偷来的时光。
“十六崽,我在呢,太阳先生一直都在呢……”
他低声说道,冰蓝色的瞳中倒映出那瑟瑟发抖的少年,如同将其封入不融的冰,烙印在自己腐朽的骨肉。
明明“太阳先生”的怀抱已经那样的温暖,明明“太阳先生”的怀抱终于不再冰冷……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仍然感觉不到心安?
十六惊惧地睁着眼睛,最后一点关于那孩子的记忆彻底消失不见,他看着自己记忆中的空白,看着这样一无所知的自己,最后终于是发出了最后的呜咽:
“我不记得了……重要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那很好啊,”凌司夜抚摸着少年的后脑,将其裹入自己的拥怀,“这样一片空白的你……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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