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应当是又死了一遍吧。
记录者先生这般想着,从空荡荡的床上坐起了身,脸上没有睡眼惺忪的困倦,也没有过分清醒的淡然,只是有那么些迷茫,似乎是还没做好准备,去接受这一位还未相识太久的“朋友”就此离去。
现在想想,那意识之海的海水啊,实在太冷了些,像一场久久不愿离去的冬天,不曾有雪的轻盈,也不曾有风的凌冽,有的只是单调却深入骨髓的寒,一点,一点,就这样磋磨掉了那孩子的身影。
“好冷啊,真的……好冷啊……”
小少爷仍然记得,明明是身在海中,他们却能够呼吸,那样脆弱的小家伙啊,就这么缩在自己怀中,颤抖着喘息,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好像下一秒就会冻死在这片冷寂的海——
但十六却也只是重复着这么些话,可能生自空白的少年,就连抱怨的天赋都是空白的,但他的身子却那样热,像火炉,像谎言般的春,身侧会有新生的嫩叶和枝杈,让这空白的土地都要生出花来。
记得那时,自己双眼睁开了,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黑,闭上了,窥见的也是墨色,何倚昇不由得想,这意识吞没他们的过程可实在是太磨狡讹了!怎么能让他们冷成这个鬼样子呢?
所以啊,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那一点温热,这空白的小家伙是那样烫,烫到要把自己冰溜子似的心窝子都给烫坏了一样,在这么难熬的时候,他会不会像火柴一样,烧尽了,就没生息了呢?
这样脆弱的、温柔的、像一束冰蓝色的阳光那般易逝的孩子,如果不是空白的“何倚昇”的话,那应该会更加的幸运吧?
即便,他遇不到自己喜欢的那家伙,即便,他不会掺和进拯救狡讹的大计划,但……他能够度过幸福且平安的一生,对他而言,那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美梦——
“十六……”
小少爷终于是开了口,那呢喃融化在意识冰冷的大海,融化在奔流不息的记忆中,他能够感觉到,怀中之人正在逐渐的消散,这一缕春天终究要败倒在严冬,他会像那晨时的新雪,消失在第一缕暖阳的拥怀。
这是他们共同的命运,作为记忆的“何倚昇”与一片空白的“十六”,他们终究会在意识的大海中一齐死去,最后交融、成为真正的何倚昇——
多么残忍啊,但这却也是自己的心之所向吧?少年这样想着,可……不知为何,在这春天愈来愈小的时候,他却是感到一份近乎于悲悯的疼惜,就好像……“何倚昇”不愿让他就这么消失一样。
可如果他不消失,他们又怎能成为“完整的何倚昇”呢?懵懂的小少爷想不明白,他只是一段记忆,作为记忆,只需要存在着就好,可现在,他却不由得开始思考,思考“何倚昇”究竟为何这般悲痛——
是因为同情吗?因为那孩子同情十六?
是因为可怜吗?因为那孩子可怜十六?
是因为……是因为不舍吗?那孩子他舍不得十六?
记忆先生想不明白,于是他更为珍重地抱紧了仅剩下一小点的空白,将他护在自己的心口,即便那里不曾有心脏跳动——
“倚昇……先生……”
可他却是听到了,听到病人先生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中,那样虚弱,那样沙哑,仿佛气若游丝的濒死者,颤颤巍巍,只为了把自己的话说出来:
“我会在……洋流、无法触及,阳光……也无法、洒落的角落,一直看着你们,看着这份……也曾灿烂过的故事,倚昇……”
“带上我的思念、我不再空白的灵魂,还有……我所深爱,却不曾存在的未来,到溢满色彩的世界、到下一页去,不再回头。”
那话语飘零在温柔的浪潮,那暖阳褪色在幽深的识海,当记忆先生回过神来之时,自己的心口已经被他烫出了空洞,那孩子就这样消失在冰冷的海中,而自己……也要就这样一并消失。
好吧,好吧,他想,这应当是自己所期望的,这应当是,而自己……终于也不用思考了。
回忆这曾几何时的时光,总是令狡讹难过的,至少何倚昇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实在是抽痛得厉害,悲伤太过浓重,不舍太过深刻,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办法缓过来——
那位空白先生,在故事的最后选择了消失,他用自己作为画布,染上了过往的颜色,自此再无“十六”,只剩下圆满的“何倚昇”。
可这真的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吗?这真的……是圆满的自己吗?少年看着自己生着老茧的手,看着上面浅淡的疤痕,到最后,却也是沉默着紧握成拳,不发一言。
那孩子已然留下了自己想要留下的故事,留下了他所记录的故事,可不知为何,小少爷却总能够感觉到一份异样的违和感,就好像关于“十六”的故事,似乎不该就此结束——
“终于舍得醒了?亲爱的睡美人殿下?”
然而,当自己试图探明那份违和感的来源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打断了思绪,惹得少年不由得感到几分郁结未解的烦躁。
可即便如此,年纪轻轻的小记录者却仍是劝下自己,要收好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的臭毛病,继而转过头来,试图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然后小家伙的恼火便彻底压制不住了:
“不要用这种奇怪的称呼去称呼我。”
何倚昇很少会对狡讹产生烦躁甚至是恼火的情感,唯一的一个例外,恐怕也只有那位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狡讹先生——长月。
而狡猾的“人工智能”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冷脸,只是主动坐到了那少爷的身边,手臂轻而易举地将小家伙揽进了怀中,语气虽然尽可能的放得柔软,但少年仍然能够感觉到,这家伙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般的态度:
“我亲爱的少爷啊……您可真是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久到小的都快要等烦了,您可得好好补偿补偿咱才是啊~”
“你还想要补偿?!”
可能是从未见过这种跟城墙差不多厚的脸皮,何倚昇一时间竟是气得两只兔耳朵都竖了起来,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仿佛要把这可恶的家伙给嚼碎了咽进肚一般。
面对自家少爷的情绪,长月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他伸出手来,指尖抵在小家伙随时可能骂出脏话的嘴上,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下一秒,一只又一只的金蝴蝶自他的手中飞下床铺,当它们触及地面之时,竟是变作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可镜面上却又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看着着实怪异。
“少——爷~”
做完这一切后,狡猾的狡讹先生又是把头蹭到了何倚昇的怀里,俨然一副干了大事儿,正在讨要奖励的乖觉模样,一时间,那抬起的巴掌是当真没有办法落到这家伙的脸上。
小少爷的嘴角抽搐着,最后也只得把这股子郁气给咽回了肚,把注意力放回了那十六面镜子上——
明明是镜子,这些东西却没有映照任何事物的影子,仿佛只是一片单调的空白,等待着染上其余的色彩,记录者先生着实看不明白这些个镜子到底有什么意思,只得皱着眉头下了床,好更加仔细地观察一番——
然后他便发现,在每一面镜子的镜面上,都有一对巨大的白色眼睛,如同浮雕一般,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没有办法发现这样隐蔽的东西。
“小月子,这些是……?”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现在被提起来,竟然还有些怀念……但果然还是很让狡讹恼火啊喂!
果不其然,长月还是被这熟悉的称呼给狠狠噎了一下,但作为成熟的“人工智能”,他还是忍耐住了与小少爷对话的冲动,只是眼睛上翻着,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小月亮,少、爷。”
调侃就此结束,小月子还是那个小月子,不过片刻便从这样毛躁的状态里缓了过来,他挺直了腰板,如同一只气势十足的孔雀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何倚昇的身边。
而随着长月的到来,这些镜子便像是突然有了自主的意识一样,那里头的白色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了其中黑色的瞳仁,目光更是集中在这一位狡猾的狡讹先生身上,仿佛要把他整个吞下去一样——
“说实话,你是不是把你的冤家给封——?!”
见镜子们这番架势,小少爷也乐得看长月少有的吃瘪时刻,哪曾想,在自己出声的下一秒,这些镜子们又突然转变了目标,齐齐把自己给围了个彻彻底底。
就算是记录者先生,被一众镜子凝视的经历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那视线着实称不上友善,光是与它们对上视线,就足以让何倚昇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长、长、长月先生……这是怎么个回事……?”
真碰上事儿了就换称呼,社交的手段可算是被小少爷玩了个明明白白,长月不由得失笑。他屏退了这些个镜子,又来到何倚昇的身旁,压在对方身上的手仿佛有千斤重一般,着实是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而下一刻,“小月亮”所说出口的话,更是令少年瞠目结舌:
“他们都是空白的你,都是那个被你吞没掉的‘十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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