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上课时间,学校的林荫小道上没什么人,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地叫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笛子的声音。
赵孟冬突然开了个话题:“我上一次听蝉叫还是小时候去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好多年前了。”
张柯和他并排走着,看了他一眼,真心发问:“赵老师你是省城的人,为什么要来我们这?”
赵孟冬笑了一声,说:“其实我很害怕别人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柯不说话了,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没有为什么?”赵孟冬又说。
张柯哦了一声,他猜,赵孟冬估计是有难言之隐,他虽然更好奇了,但却不打算问下去。
笛子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前面是一栋三层高的楼,看着像新盖的,赵孟冬问:“这是艺术楼?”
“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张柯回答地却很认真:“里面是学音乐和美术的,我们一班都是艺术生,只不过大家学的不一样。”
“你百米有次跑了满分,”赵孟冬说:“乔老师说你很有天分,你文化课也不低,未来一年拼一把。”
张柯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有几分青葱可爱:“没有天分也不会走这条路啊,从小就挺爱运动的,放心吧,我肯定会拼尽全力。”
就这么一路聊到了医务室,俩人说说笑笑,相谈甚欢,张柯在赵孟冬面前的人设是乖巧懂事的好学生,性格特意收着呢,他不希望给这个人留下不好的负面印象。
医务室校医认识张柯,不止是张柯,那一帮子学体育的他都认识,但赵孟冬他看着眼生:“哟,你们班来新同学啦?”
张柯一听就没忍住笑了,这个笑有点暴露本性,笑得特别开,少了几分他在赵孟冬面前特有的矜持。
这搞得赵孟冬也莫名其妙的,有这么好笑吗?
没想到张柯还忽悠起校医来了:“对啊,我新来的学霸同桌,怎么样,帅不帅?”
他语气说得跟真的一样,赵孟冬这才觉得这小子也有不正经的一面。
校医信了,盯着赵孟冬的脸:“帅!像明星。”
张柯嘻嘻笑了两声,对着赵孟冬挑了下眉,露出一个挺骄傲的小表情。
赵孟冬往他后背拍了一下:“同桌,说正事吧。”
“哦,叔,麻烦你帮我拿……”他问身边的人:“同桌要几盒?”
“拿个十盒吧,”赵孟冬说。
张柯惊讶地瞪大眼睛:“那么多!”
赵孟冬从兜里掏出几张五十一百的,对那校医说:“多拿点防中暑的药,云南白药喷雾,还有创口贴,纱布都有吗。”
“有的有的,”校医转身去货架拿药。
张柯小声问他:“买这么多干什么?”
赵孟冬朝他靠近,也小声说:“你们训练容易磕着,留着备用。”
张柯露出忧心的神色:“可没人给你报销,你今天第一天上班吧,都没挣着钱,还是等下课我们自己来买吧,之前都是我们自己买。”
赵孟冬说:“这点钱用不着。”
“别不心疼自己的钱啊,”张柯心一急,说:“你不心疼我还……”
他意识到这样说不对:“我的意思是谁挣钱都不容易。”
“真没事,”赵孟冬笑着,为了给他放宽心,又拍了拍他后背:“就是一些药,我是你们的老师,我该买的。”
张柯没再说什么,拎着药回到操场时,心里有点不是味。
晚自习在班里上文化课,下课铃一响,张柯就瘫在了座位上,后桌是个女生,学音乐的,和张柯挺和得来,她看张柯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知道他训练辛苦,给他捏起了肩膀。
张柯舒服地哎呦了一声:“右边一点,使劲,帮我捶两下。”
曹俊家正好看到这一幕:“我靠!还是你他妈待遇好。”
女生说:“你坐这我也给你捏。”
“我没他命好,”曹家俊拉张柯起来:“走,抽烟去。”
“不去!”张柯甩开他:“别带坏我。”
“你他妈装什么装,赶紧的,”曹家俊催他:“国正在门口等着呢。”
张柯往班门口看,王国正站在窗户口看着他,两根手指在嘴边做了个抽烟的动作,他身边还站着其他几位同学。
张柯抱着出去透透气的想法跟他出去了,他们抽烟的地点在老厕所后边的空地上,那片人少且黑灯瞎火。
张柯心不在焉地抽着烟,其中一人问他:“柯儿,赵老师给我们买药花了多少钱?”
张柯说:“两百多。”
不多不少的两百块,让他们感觉温暖。
王国正很认真地问:“那我们要不要把钱给他呢。”
曹家俊接过话:“他既然买了肯定就没想过问我们要钱。”
王国正皱眉:“听柯儿怎么说。”
张柯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一会,曹家俊掐灭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这老师还挺大方,走了,回去上课。”
张柯回到班里,后桌告诉他刚刚周游来找他了,让他放学别着急回家,周游有事找他。
张柯说:“好,知道了。”
周游想让张柯今晚去他家住,张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住别人家不方便,而且周游他爸妈都在,会麻烦到他们。
“不行!”周游强制性拉他去车棚,张柯有脾气对周游都使不出来。
周游知道张柯晚上一个人在家为了省点电费,做作业只开一盏小台灯,而且每天吃的东西也没有营养。
可是吃不好哪来的精力训练呢,所以他特意让他爸妈做了一桌子好菜,他们晚自习下课回去吃。
周游把张柯摁在电瓶车后座上:“你今天必须跟我睡,我有几题不会,你给我讲讲,我妈每天给我念叨你,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周游的这些小心思张柯怎么能不知道呢,周游总是偷偷摸摸对他好,以不伤害他自尊心的方式。
“你不都放弃考大学了吗?”张柯问。
“谁说的,”周游大声说:“我答应了我妈考清华北大!”
到周游家都十点了,周爸爸和周妈妈还没睡,看他俩回来就把饭菜一样一样往桌子上端,有排骨汤,水煮虾,小炒菜,还有烙饼……
周游和张柯一样,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周爸爸周妈妈从小就宠他,要什么给什么,所以当他给爸妈说做几个好菜让张柯来吃时,他爸妈是真当个事办。
张柯以前没少往周游家蹭饭,他是周游最好的朋友,周爸爸周妈妈也很喜欢他,今天既然来了也没客气,吃了几口就开始夸周妈妈的手艺又进步了。
周爸爸在一旁切着西瓜,听着周妈妈停不下来的笑声,说:“你在多夸几句,她真要开饭店了。”
张柯说:“周妈妈开饭店生意一定都爆满。”
周妈妈坐在沙发上给周游缝校服裤子:“我可没那精力开饭店,做给你们吃就够啦,好吃下次还来。”
周爸爸把西瓜切成块给他们端到桌子上:“张柯,你爸身体好点了吗?”
周游赶紧给他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问,但他爸没注意到。
张柯吃饭的动作一顿,脸上瞬间失去了表情,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的神色:“就那样,我妈每次打电话都报喜不报忧,目前情况应该是稳定的。”
张柯他爸半年前在省城的工地上出了事,大钢筋直接砸腿上了,当时在ICU住了半个多月,情况挺严重的,左腿完全康复可能要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他爸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对他们普通三口之家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
妈妈原本在家里照顾张柯的起居,靠打零工赚点小钱,丈夫出事后,县城里的医疗水平跟不上,她只能去省城的医院照看丈夫,留张柯一人在家。
张柯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他不会让爸妈操心。
他爸住院需要很多钱,工地的赔款远远不够,那时张柯刚交了体育的学费,他给他妈说他不想学了,学费留着给他爸看病,他妈不愿意,无论说什么都要供儿子考大学。
“妈妈也好辛苦的,不过柯儿很懂事,”周妈妈想起张柯一家的遭遇,很是心疼。
周游快看不下去了,本来开开心心一块吃个饭,这下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重,他把他爸妈赶回房间:“你俩快去睡觉,半大夜了都,我俩一会还要写作业呢。”
晚上睡觉前,张柯到阳台给他妈打了个电话,接通的那一秒,他就知道他妈又失眠了。
他妈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好好学习哦,不要担心我们,你爸现在一天比一天好,能吃能喝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下床了。”
张柯抬头望着星空:“知道了,会好好学习的,月底十一放假,我去城里看你们。”
妈妈说好,又问张柯生活费还剩多少,张柯说还剩很多,够花,不用担心,最后妈妈又嘱咐张柯早点睡觉,少熬夜,这通电话就结束了。
张柯已经很少去问他妈要钱了,他偶尔会去一家烧烤店打工,四个小时就能赚八十块钱,这事他妈不知道。
周日下午体育专业课正常进行,晚上不加晚自习,高三的学生们可以早点放学回家。
这对高三的艺术生来说,是一周唯一的休息时间。
半下午,操场上那群体育生就开始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嗨,他们要去打台球,打完台球去唱歌,问张柯去不去,张柯回答不去,同学们也不意外。
曹家俊平时很喜欢和张柯闹,听说张柯不去他也没闹他,熟悉的人多多少少知道点张柯家的事,他们都是一个班的,感情好,团结,也没人在背后说不该说的。
天依旧很热,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塑胶跑道有被晒化的迹象,有不少学生额头上都贴了冰凉贴。
学生们分散在操场上,各自训练小四项,赵孟冬会一一过去指导,旁边还有高一高二的在上体育课。
“张柯?”赵孟冬站在塑胶跑道上喊他:“休息好了没?过来。”
“来了,”张柯放下水杯,跑过去。
跑道上立着四个杆子,这是小四项里的绕杆跑,也是最让张柯头疼的项目。
总长三十米,满分是五秒,他不太擅长跑S弯,刚刚跑了一来回,赵孟冬说他跑得手忙脚乱的。
“跑的时候不要离杆子太近,倒了就犯规,考试的时候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没跑好没关系,调整心态,再跑第二次,”赵孟冬先把基础的要点讲给他听,尽管这些张柯都知道。
“到第三个杆的时候,”赵孟冬加重语气,领着他往第三个杆子走,脚下给他做着示范:“就要想到第四个杆怎么转,三步转身法刚刚讲的还记得吗。”
张柯说:“记得。”
赵孟冬把表递给他:“给我掐表。”
“啊?”张柯一愣,但还是把表接了过来:“刚刚不都示范过了吗?”
“再跑一次,省得你记不住,你注意看我怎么转身,怎么过第四个杆。”
绕杆跑开始,赵孟冬一气呵成,跑S弯,转身,接着腿部发力,回返,一阵风似的从张柯身旁冲过。
张柯同时摁下秒表,脸上大惊:“四秒六老师!比刚才还快了两秒!”
赵孟冬走回张柯身边,拿过他手中的表,薄薄的速干衣下胸肌微微起伏:“到你了,都看清了吗?”
那么快的速度,张柯即使看清了,也没法快速把握要领:“我试试吧。”
他站在第一条杆的右侧,跃跃欲试。
这回他跑了六秒五八。
“比刚刚顺畅了点,多练练三步转身法。”
张柯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乔勇带着一批学生过来:“赵老师,剩下的课交给我,你去多媒体开个会,外加一个教职工培训。”
赵孟冬看了看张柯,问乔勇:“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乔勇说:“赶快去吧,估计人都到差不多了。”
赵孟冬给张柯使了一个眼色,大致可以理解为四个字:好好训练。
赵孟冬离开之后,张柯心中涌上一丝丝的失落,频频看向操场大门的方向,因为心不在焉,被乔勇骂了好几次。
乔勇是老教师,虽说有经验,但偶尔很死板,相比起来,赵孟冬的课更自在,他才来一周,就和学生打成了一片。
他给学生准备药,谁表现好,他还会请喝水,可能这些物质层面的东西在有些同学心里不会停留太久,过一会就忘了。
但张柯会记得,他甚至记得赵孟冬上课时露出的每一个笑容,张柯打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他的长相,看着顺眼。
这天直到下课赵孟冬都没回来,今天是张柯和另外几名同学值日,放学了,大家都急着回家,匆匆忙忙整理好就都跑了。
器材室里只剩下张柯,赵孟冬办公座椅的靠背上搭着一件衣服,那是今天赵孟冬来上课时穿的防晒衣,张柯离开前,把衣服拿着了。
出了操场,迎着傍晚的晚霞,他朝教职工宿舍走去。
他不确定赵孟冬在不在,但他的双腿就这么不听使唤地迈进了宿舍大门。
他不知道赵孟冬住在哪一层,但他知道自己是打着送衣服的幌子,想见一下那个人。
这栋宿舍楼很老,楼梯斑驳不堪,是建校之初盖的,而且地理位置很不好,特别偏,无论去学校的任何地方,它都离得很远。
大多间宿舍都是空的,走廊顶上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张柯觉得大晚上来这一定堪比恐怖片。
正好这时楼梯上下来一个人,生面孔,应该是新教师,张柯跟他打听。
那人告诉他,3楼,304。
304的门是关着的,但门鼻子上没有锁,很明显人在里面。
张柯敲了敲门。
“谁?”里面的人问。
张柯深吸口气,手指摩挲着搭在臂弯处的防晒服:“是我,赵老师。”
门开了,赵孟冬看到面前的人,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赵老师,你衣服忘拿了,”张柯说。
傍晚的霞光打在张柯一侧的脸上,让少年的脸红有了合理的解释。
赵孟冬盯着眼前的男孩看了一阵,他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孩为了一件衣服专门跑一趟,他迷迷糊糊地把门完全打开,让出个空:“谢谢,要进来坐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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