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玄之为官数十载,如今稳居兵部尚书之位,性格自是慎之又慎,唯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然而久不得升迁,又因祖上功勋引得当今天子猜忌,心里若说无半分不满,显然不能。
此次遣子北上,一为荀安辰仕途,二便是取尚书之位必徐徐图之,安辰智浅,心思好猜,暂时远离这暗涌也是极好。
怎知一片苦心,却叫荀安辰搅和得失去意义。
荀玄之独自呆在门内苦思,愁眉不展,目光沉沉。
身为兵部尚书数十载,高处不胜寒,与周围亲友渐行渐远,叹而今,能解燃眉之急的同僚竟连一手之数也无。
——大抵直至现在还未看清荀家必将被清算的,也只有自己那安于现状的二弟与宅内被保护得很好的家妻了。
荀玄之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形显出几分挺拔,岁月留痕,似有沧桑几分,化作白霜,斑驳他的鬓角。
这边正沉思着,身后却忽有响动,荀玄之原是蹙眉寻望,余光中觅得金钗珠翠一点,登时便压下心中事,舒展剑眉,不愿叫那人因他而忧。
只见荀玄之故作不知,仍背对着来人,可放缓的呼吸让人知晓他的心意——唯恐惊扰那人得一顿娇嗔。
龚惜玉手托瓷盘款款而至,面若桃花,明眸皓齿,灵动非常。
眼见荀玄之不曾留神,心下满是得逞,踮足,悄声转至他身后,望着荀玄之宽厚的肩背弯弯眉眼,轻拍一下,然后笑眯眯地等他惊“喜”地转身回头。
龚惜玉只道这招屡试不爽,每每得手,却从不厌烦于此,只因荀玄之从来配合,不叫她希望落空。
果然,荀玄之先是身躯一震,凤眸微垂,随后狐疑着转身,目光往下扫过伸手抓着他衣带的龚惜玉,堪堪扬眉,作无奈状:“我道是谁,胆敢如此,原来是夫人。”
龚惜玉见他面色如常,便觉总管方才眉飞神舞的叙述或是浮夸,实则并无难事。可她也乐意陪陪向来性子极好的夫君,于是绝口不提方才听闻,只道相别已久,故此特来看看。
荀玄之闻言只觉好笑,一时竟忘却心中事,只牵着她的手,轻点她额头,打趣道:“夫人忘了,我们午时才见过。”
龚惜玉一听他这般,登时嘟喃道:“原是妾身单相思了……”
荀玄之一惊,这还得了,平素临危不畏的兵部尚书忙又低了身,面上却是不见半分看穿,呐呐道:“夫人何出此言,我自是想念的……”
龚惜玉这才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故作可怜的凤眼轻笑。
荀玄之原是有事难平,思绪纷杂,而今叫她一闹,心下登时释然不少。
——事已至此,往后如何,各凭本事。
总管在门外候着,听见里头动静,终于放下心来。
大抵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劝动自家尚书,那除却尚书夫人是再也没有的了。
?平阳县?
没有人比关谦更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平阳县的百姓拥护他,书生写诗赞颂他的政绩,京城来的使者畏惧他,从来不单是因为在他的地界内连天子都不敢多做指摘。
关谦与他的夫人携幼子定居平阳,十年来以狩猎营生,膝下唯有关扶玉一子。
若是寻常人家,定将独子好生养着,且不说如何娇纵,但视若珍宝是必然的。
然因为关谦夫妇身份背景的原因,关扶玉自幼便是一个人,无人与之嬉戏,众人对他避而不谈。
关扶玉,从来就是一个被忽视得彻底的孩子。
当平阳县令意欲速速破案,便随意抓来一个目睹凶案全程的乞儿充当凶手时,周围知情人皆默不作声,唯有年幼的关扶玉扒开人群跑上前,这孩子分明还没有大人的腰高,却仍保存着人们被世故消磨的直率:“大人,草民斗胆进言,此子与草民同龄,堪堪十岁,又何以杀害与成人无异的青年呢?若是无可证,则易生误判……”
平阳县小,消息一夜满城晓。
平阳县大,对此也算满城惊。
文恭轻扇小火炉,悠然煎茶,听罢此事,忽然笑笑:“后生可畏啊!”
叶衹明在一旁帮衬,听闻此言便也沉思着,只不过他向来话少,等茶水开了,文恭也没听见他发表见解,心下不由得有些纳罕——平日里他不问叶衹明便也极少说话,可若是问起,他却也不吝言辞,见解犀利,可见并非无话可说。他的性子竟沉稳如此,将来或可承穆清之志,圆盛世之梦。
……
自关谦任平阳县令后,似乎大家都忘了,他是从南陆沿海逃来的海匪,是曾经凶名震慑一方,令知府也只敢伏低做小的侠盗。
那日微雨湿山路,关谦携妻带子一路躲避着新任知府的追捕,一路上尽是他曾慷慨相助的百姓,他们不约而同地对他与其妻子的赏金令视若无睹,自顾地将干粮塞在他们身边的布袋,面对官府派来的差役也只缄默地摇头。
那伙差役对关谦为首的义盗亦是心怀感激——谁人在外奔波,所挣无几,顾不上家中老幼时,每月总有两日莫名就得了碎银几两,可暂解无米为炊的窘境。
时日久了,有心者蹲守街头巷尾,终于看见送钱的人——那是这一片海盗独有的服饰,粗犷而极简。
他们动作迅速地挨家挨户放下碎银,借着月光又返回,披一身风凉,送一路温暖。
关谦是吃南路海滨各个小村庄的百家饭长大的,他心里始终敬爱着那一带的渔民百姓,直至偶然听见老庄熟人闲聊,说那海上有类倭寇者,驱逐渔民抢掠各家。
自那以后,关谦便知晓自己应该去哪了。
纵使朝廷通缉剿匪已久,当地知府仍是端得好一套装聋作哑,明面上通缉事务做得滴水不漏,实则早与关谦为首的侠盗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抒远志,甚至于因为佩服关谦义举引以为知己、忘年交。
老知府上任多年,始终不得升迁,于是也安于百姓生活日益向好的现状,不再忧心仕途。
一日天子听闻风声,加之揽南海经济上增、民生向好之功于己身的上级担心因此受到牵连,故而舍兵保帅。
天子震怒之下贬南海知府为庶民,流放更为荒远的岭南。
新上任的南海知府正是上级故亲,一来便发号施令,设下鸿门宴邀来关谦等人,意在将海盗一网打尽,可他却并不知道,沿海财政能有回春,大多功归于义盗阻止他国海匪登陆抢掠百姓。
那日平秋湖上,春山楼的花舟骤然起火,大火烧得几乎照红半边天幕。
有人远远见到,那些花船上门窗皆闭,哪怕火势再猛再烈,也不见有人逃出,只听得阵阵嘈杂声。
关谦是追随他的忠义部下掩护着逃出的。
当晚知府便让差役收检尸骨,务必不能错落一个。
可核对了三次,仍是差了一具,差役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立即提出,他们心中有痛,也有一丝的庆幸——少的那个人,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平静了没几日,有人醉酒误事,走漏了风声。
知府逼着差役再查一遍,并下令次日一一逐验,不容有错。
接到这项任务的差役苦着脸回到家,在家中老母亲的追问下终于说出实情,他只觉两相为难——瞒是死,不瞒对不起恩人,且那知府若是知晓,只怕前些日子负责收检的三人怕是也难逃一死。
老妪听后没有说话,只道锅里煨了粥,又细细交代这个公务繁忙已许久未归家的儿子冬衣的位置。
两人聊了一会,老妪感受到儿子的心不在焉,可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次日差役起床,往北边屋子说了声,可这次却没听见母亲应声。
他慌忙去探看,却见屋子空空,少得可怜的几件织物与一床破旧的薄被叠放得整齐。
他忙回了自己屋查看,果然,衣物是新织的,桌上放着的米粥用蒲扇盖着,手背一触,温凉。
知府亲自监督,却听见计数的心腹说一个不少,顿时心里觉着奇怪。
此后几年,当地又恢复到海盗常常来犯的境地,财政不济,知府被贬离。
可渐渐的,听说过当年这个故事的孩子有了梦想,一首首童谣在孩子堆堆里传唱开来。
很平常的一天,海盗照例骂骂咧咧地将船开近,准备登陆,却不想被一只破旧的大船截在半道,逼入珊瑚礁,进退不得。
“你滴,怎么不抢陆上人滴?”
海盗被逼急,先是给自己鼓气壮胆,憋出一句蹩脚的语言。
大船上的人定睛一看,对方的设施比刚刚起步的自己好太多,既然都是行动派,遂也不多做解释,一番上手后,大船焕然一新。
再看那大船,已是悠然离去,船上的人们哼着小曲儿,既心满,又意足。
虽迟但到!
各位书友们中秋快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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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贰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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