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
山下少女踏春的日子,大家闺秀们唯独在这一日,可以抛开矜持,玩耍嬉闹,遇到心仪的男子,羞嗒嗒地遗落一方手帕。
缥缈峰上没有这样的讲究,梦夏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闺秀,不过这一日是原身父亲的生辰,她不能下山拜寿,却可以冲着家乡方向遥遥地拜上一拜,说些吉祥话,聊表心意。
“拜过了?”逍遥子漫不经心问道,他一向不耐烦这些俗礼,只是到底是小徒弟的一片孝心,不好讽刺。
梦夏应道:“拜过了,我还煮了长寿面,鸡汤煮的,里面加了雁来蕈,笋干,猪肉末,师父你一定喜欢。”
逍遥子问道:“哦,你亲自下厨煮的?”
“可不是!”
“那还不赶紧端上来,你个不孝徒。”
梦夏没好气道:“师父你好歹等到过河再拆桥啊,面还没吃到嘴里就骂我,也不怕我在碗里加点料!”
逍遥子斜睨一眼,道:“你打不过我。”
言下之意,她若是敢做什么小动作,做师傅的就不得不动手教训徒弟了,气得梦夏想把面全吃了,留给他一锅面汤。
与逍遥子接触越久,越发现任性至极的师父实际上童心未泯,做事随心所欲孩子气,她现在一点儿不怀疑逍遥派为什么会玩儿脱,由一大龄儿童带大的三个武力值超高的熊孩子,心智性格什么的,还是不要报什么希望为好。
逍遥子返璞归真,越发像个孩子。
“乖徒儿,陪为师手谈一局。”
“谁输了,谁洗碗?”
“不孝徒!”
等刘秋水三人从山下回来时,逍遥子已经开始闭关,除了梦夏每三日往后山雪洞送回饮食清水,其余人等,逍遥子见都不肯见。
原本以为见过诸多青年才俊的李秋水,会看清无崖子的本质,没想到,回来后的李秋水不仅受了伤,还对无崖子更加情根深种,再看不见旁人。
巫行云眼中的恨意浓地宛如实质,见天找李秋水麻烦,连对梦夏都厌恶起来,唯独无崖子置身事外,看着二女为她大打出手。
梦夏私底下找过李秋水,问完家中情况,正待引出正题就听了一耳朵抱怨,什么巫行云这个侏儒对师兄痴心妄想,什么蛇蝎心肠对付自己,企图霸占师兄,什么师兄温文尔雅,对自己温柔小意,情意绵绵。
“妹妹可要小心,那怪胎心思阴暗,手段狠辣,对付不了我就难保将气撒在你身上,你以后定要躲着她,待你功夫长进些,咱们姐妹定要让她好看。日日缠着师兄,真是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可配与师兄站在一处。”与巫行云势同水火,李秋水不吝用最刻薄的话诋毁她,最恶毒的心思揣摩她。
梦夏还想再劝,李秋水已经是满脸不耐,她本不是好性子的人,只是擅以柔柔弱弱的形象示人,说话也是温温柔柔如五月山溪,面对亲妹妹倒是露出三分真意。
“莫不是妹妹也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梦夏没搭话,李秋水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尖利起来,对着梦夏上下打量“妹妹今年已是十二,再过几年可不是能嫁人了,果然是到了年少慕艾的时候。”
自此,梦夏眼不见为净,天天避着三人练功。
李秋水并不放过梦夏,立逼着她发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李沧海对天发誓,此生不会爱上无崖子,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梦夏真的厌恶了李秋水,古人重誓言,李秋水多歹毒的心才会逼着亲妹妹发毒誓。她是不喜欢无崖子,可她更讨厌身不由己的感觉。
这一生再不理会三人纠葛,别以为她没看见巫行云看向她时眼中的怀疑以及因为怀疑产生的恨意,好像她一定会抢无崖子似的。
逍遥子已经将“天山折梅手”教给她,如今正在练,等她练得差不多时,逍遥子还要再教她“天山六阳掌”。
“可算清净了。”再不听见小徒弟抱怨三个大徒弟的事的,逍遥子道,气的梦夏手痒。
不想找麻烦,麻烦偏偏找她。
月上树梢,梦夏披星戴月回到院子休息,不想看见无崖子挡在门前,眼神空洞,正在出神。
“师兄!”梦夏叫他。
无崖子回过神,见到娇俏的小师妹,一时间有些呆愣,梦夏再叫:“师兄?”
“哦。原来是小师妹。”无崖子略显尴尬,好在天色已晚,遮住了羞惭。
见他不说话,也不让道,只得再问:“师兄可是有事?”
无崖子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堵住了梦夏去路,略带恼意道:“不过是许久不曾考教你的功夫,师父闭关,怕你无人管束,荒废了功夫,今日特地来考考你,看你有没有用功。”
一口盐汽水喷死你,刚刚明显心神不属,被戳破恼羞成怒,你个夯货,便是赢了我,教训我一顿,能显出你天资卓越,武功超群?不过仗着比我早练十多年功夫罢了,你等着,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管怎么腹诽,今日这场是躲不过的,干脆道:“还请师兄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丰神俊朗,一派谪仙风范。真是一副好皮囊,骗了两位神女心。
梦夏连冷笑嘲讽都懒得,直接出招,《不老长春功》一共九层,她已经练到第二层,她内力比不上无崖子,唯靠略显上乘的功法遮掩这一不足。
折梅手刚开始练,正需要在实战中熟悉,无崖子再不靠谱也不会对她下死手,眼下正是最好的陪练对象。
考教功夫本就是一借口,无崖子自负天纵奇才,自视甚高,除了师父、巫行云和李秋水,根本不将他人放在眼中。
与李沧海这个小师妹没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关系一直淡淡的。
原本师父没有将《不老长春功》传给任何一人,他们三人练的功夫都是师父从《不老长春功》中化出来的,不偏不倚也没什么。偏偏又收了个小徒弟,还将《不老长春功》传给她,他不屑于妒忌,却对这个师妹心生不虞,尽量漠视她。
哪怕这个小师妹已经初具少女形态,婀娜多姿,行走间轻风动裾,飘飘若仙,姣好的容貌若山间明月,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
比试刚一开始,梦夏就落了下风,天山折梅手是刚练的功夫,除此外再无拿得出手的招式,长春功主练内力,生生不息,洗筋伐髓。
明明知道不会赢,她也不会轻易认输,使尽全力攻击,刚险险躲过一掌,脚下顺势一勾,被无崖子轻易化解,不过七八招功夫,她已大汗淋漓,不管怎样躲,怎样想着出奇制胜,对方总能在第一时间化解,且下一次攻击已致眼前。
“我输了。”被一掌拍在地上,梦夏干脆利落道。
“承让。”
待师父出关,梦夏将与无崖子比试的事情告诉师父,神情间颇为沮丧。
逍遥子听后大笑道:“无涯的资质确实是你们当中最好的,若是他连你都打不过,为师真要怀疑自己教徒弟的本事了。”
“哼!”梦夏不高兴道,“我不管,师父你得给我做主。”
逍遥子摇头,笑眯眯道:“丫头,自己的仇自己报,这才有趣。”
梦夏转动眼珠,狡黠道:“那师父可得把你藏着掖着压棺材板儿的功夫交给我,不然对上师兄,我只有被打的份儿,多可怜!”
“你个鬼灵精!”
逍遥子并不偏心,每个弟子练的功法秘籍都是量身定做,最适合自己的。
一晃三年,逍遥子大限将至,悄悄将梦夏领进灵鹫宫一处暗室,道:“为师在太湖替你寻了个岛,岛上机关是师父给你的最后一次考教。”
“师父。”梦夏哽咽,泪如雨下,师父的身体状况她一清二楚,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力。想到这些年师父的悉心教导,如师如父的情感,梦夏根本不愿去想这个护了她多年的男人就要离开人世。
逍遥子慈爱地摸摸她的头顶,笑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值得悲伤的。以后你就在太湖过你的小日子,他们三人的事你莫理会,日后倘若逍遥派后继无人,你记得寻上一二良才将逍遥派传下去即可,若是找不到也无碍,那便是我逍遥派的命数。”
“《不老长春功》为师练了一辈子才练到第八层,希望我的乖徒儿可以替师父练到第九层。”
“好。”梦夏泣不成声。
不是逍遥子不想将掌门之位传给梦夏,可梦夏功夫浅,绝不会是三人的对手,若是将掌门之位传给她才真是害了她。
当着众人的面,逍遥子将代表掌门之位的七宝戒指传给无崖子,深深注视着他,道:“今日,为师就将掌门之位传汝,行云、秋水、沧海三人为长老,尔等切记不可同门相残,要互相扶持,友爱同门。”
语必命四人出去,他们再进入灵鹫宫主殿时,已是人去楼空,再不知道逍遥子去处。
逍遥派人随心所欲惯了,逍遥子断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羽化的。
三日后,梦夏留书远去。
逍遥派的产业本是留给掌门的,逍遥子不放心无崖子三人,将门下产业一分为四,一个徒弟一份,再三言明梦夏入门时间短,许多杂学未曾学过,便将杂学书库统统留给她。
巫行云、李秋水本就对杂学不感兴趣,对师父将书全留给小师妹一事没挂心上半分,唯有无崖子心中不太舒服。
他自视甚高,自诩除了武道一途,在杂学上也颇多造诣,日后定会超过师父,成为博古通今,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没想到师父这般打脸,难不成师父想让自己继承一座空空如也的逍遥派?
第一次,无崖子内心生出一股不平,咬牙发誓,日后定要创立一门经天纬地,穷究天人的武功心法。
逍遥派的藏书浩瀚至极,梦夏带着二十多车书悄然上路,师兄师姐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现在还不会耍些魑魅手段,小心地赶到一处空旷的荒郊野岭,四下俱是荒草,稀疏的几颗矮树挡不住人,解开马身上的绳套,连书带车收进空间。
不舍地沿着颈背给马顺毛,逍遥派的马都是西域良马,奔驰千里不用停歇,留下自己常骑的一匹枣红色马,对剩下二十多匹马道:“你们回缥缈峰吧,那是咱们的家,你们先替我回去看着。”
马儿颇通人性,对着梦夏不舍地嘶鸣,见梦夏态度坚定,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梦夏打算先回李家看望父母,再去太湖为师父守孝。因为提前向家中去信,等梦夏赶到家门口时,家中的仆从虽然激动,并不慌乱,恭敬地将她请进门,提前进内院报喜的小厮已经领着三五个婆子出来迎接。
进到内院,吩咐婆子将她带回来的礼物按签给各房送去,将披风解开交给丫鬟,整理好衣裙,脸上的期待、激动、喜意怎么也遮不住,连师父逝去的悲痛都缓了几分。
小丫头打帘,梦夏迈入堂内,李母上前几步,抱住女儿喜极而泣。
边哭边捶,哭道:“你个心硬的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一去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回家看看,阿娘的心想你想的生疼,每每夜半惊醒,后悔让你上山看你阿姊。”
看着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和已经有了霜色的发髻,梦夏有些后悔,这样做是否值当?
倘若眼前的母亲是她现代的父母,她还能否狠下心,为学艺七八年不回家?
由于带着记忆出生,她一直不能真的将李母李父放在与现代父母一样的位置上,可现在她真的有些错乱,两世父母的爱一般厚重,她付出的感情并不对等,难道不是一种狠心?
她将度过的李沧海的一生不是一场游戏,没有谁的一生不应该被认真对待。
她不是来升级通关打BOSS来了,这是一场历练,一场属于她的人生,她需要暂时将父母藏在记忆深处,好好对待眼前这个拥有一腔母爱的母亲。
想通的梦夏忍不住跪下,眼角竟是悔恨的眼泪,原来自己做的一直不够好,是这一世的父母在包容爱护自己。
“阿娘,我错了,我错了,阿娘。”不住地忏悔。
一时间堂内的丫头仆妇陪着一道哭,好一会儿才渐渐止泪。
“每次你来信都说自己在山上过得好,可阿娘没亲眼看见真的不放心,今日见你不仅高了,还面色红润,行为举止不堕大家小姐的派头,方知你真的过得不错。”
李母拉着梦夏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搂在怀里,又道:“你哥哥如今已入朝为官,大郎、二郎跟着你父亲读书,午后才能歇息,晚间带给你看。”
哥哥膝下嫡出的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倒是庶出女儿有三个,不过家中没人重视庶出,今日也就不得见。
梦夏道:“好,我还有礼物送给侄子,哎,不知大郎还认得他小姑姑不,二郎出生时我已在山上,今天第一次见,礼可得备的厚点。”
“呵呵,大郎可时常跟我念叨姑姑呢!”李母就是喜欢儿女亲近,女儿在山上学武,李母却希望她能像个普通的大家闺秀一样嫁人生子,女儿和儿子侄子亲近,日后娘家就是她的依靠。
这时候,李母仿佛忘记了她的女儿武力值多高,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
梦夏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小声跟母亲说自己在山上的生活,晚上见过父亲、哥哥,并两个侄子,言语间颇多思念。
待了好几日才发现,两位庶姐都嫁了人,李思雨嫁的不远,就在本地,嫁给门当户对的一户人家,对方是家中庶子,却颇得长辈看中,虽然只是个小官,且家中资源不会倾注在他身上,可他们很是满足。
倒是李碧云,家中讳莫如深。
见女儿打听,李母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梦夏不知道,因为李碧云和李秋水,李家差点成了笑话,如今李家上下,恨不得没了这个人。
“青靛,你老实和我说,到底家中发生了何时,碧云嫁哪了?”梦夏回到自己住处,正色问道。
青靛是她回来后,母亲拨给她的丫鬟,平日里将小院管理的妥妥帖帖,十分周到。
见小姐问,青靛吞吞吐吐好半天,见梦夏急了方道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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