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如镜,倒映着如玉盘般的盈月,月华之下,整个朗月山谷的景色显得愈加明朗秀逸。
但在夏侯遗的心里眼中,这样的清辉有的只是一片惨白死寂,不喾为人间鬼蜮。他脸色如土,勉力立于湖前,讪笑道:“佘伯伯这是要把我丢进去,毁尸灭迹?”
佘元伯阴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解儿那丫头告诉了你不少事情啊!贤侄,她早就开始利用你呢。”
夏侯遗转过身,冷笑道:“杀人之前不忘诛心,当真老奸巨猾,用心险恶。”
“我说的不对吗?解儿若有一分良心,若对你有真情,怎会到此刻还未出现?”佘元伯闭上双眼,提神感应,缓缓笑道:“没有半分气息……真是决绝啊!老夫还是小瞧了她,如今真实自愧不如。”
话说到了夏侯遗的痛处,他沉默不语,紧咬牙关。
“不过我很好奇,如果你没有出现,她要用什么样的方法逃脱呢?”
“玉柱如今还在她手上,你怎么不去追她?苦心经营多年,一朝落空,你心里一定很愤怒吧?”夏侯遗冷笑反驳,他看到佘元伯面部抽搐了一下,知道也戳中了他痛处,心下甚是爽快。
短暂收敛情绪后,佘元伯语调阴狠地说:“贤侄放心,等解决了你,我再去找她,西月山是我的地盘,我再熟悉不过,她跑不了多远!至于你,若是陆将军发现你死在我这里,那才是大麻烦!”
夏侯遗知自己命数将尽,可是心中实有万般不甘。他的右眼仍旧巨痛无比,经过一阵适应,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左眼目力恢复,已将佘元伯丑恶嘴脸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对方一脚飞出,这股脚力极大,直中当胸,将他往湖心推去。
飞身当中,夏侯遗出手如电,抖出两条细长之物,向佘元伯蹿去,一条勾住他左腰带,另一条勾住右侧上衣的层层褶皱之中,使得佘元伯冷不丁向前奔走了几大步。他及时撤步站稳,双掌劈下,企图震断钩锁,可那钩锁除了大幅度的抖动了几下,丝毫未有损坏。
抬眼之间,他看见湖中已冒出泡泡,若这样发展,他必定会被连带着拖下去,此时间不容发,已来不及解衣脱逃,当即双手抓住钩锁,奋力向上一甩。
夏侯遗借此力气,越过佘元伯的头顶,重重摔落到后面的地上。
佘元伯愤然转身,面部狰狞,手中灵力运转,正欲攻击夏侯遗,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右侧山壁看去——与此同时,风破三声,有什么东西自夏侯遗头顶如电般掠过。
未及转头,佘元伯便被一股力量带飞起来,心口腹部忽感三处巨痛,反应过来之时,已身落湖心水中。他的脸惊恐得变了形,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试图往岸边游,折腾不多时,蓦地沉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须臾,水面平静如初。
“爹——!”一声凄厉的女声自谷口传来。
夏侯遗回身望去,佘莲之自一队人马中冲出,正要往这边跑,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拽住。
那人站在所有人的正前方,瘦高身形,身着便衣铠甲,贵气轩昂,冷峻的面容带着三分张扬,正是夏侯遗的亲舅舅陆协。
佘莲之被他一只手拽住,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
“把她看好!”陆协语声威严,后面上来几名兵士将佘莲之拖了下去,她不断哭地撕心裂肺。
陆协身侧立着一身形威猛之人,他刚刚放下弓箭。此人是陆协的得力干将——应国第二神箭手阿峪。方才那几记猛箭就是他射出去的。
“舅舅……”死里逃生后突见亲人,夏侯遗声音不由地发起抖,完好的左眼泛起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陆协快步走来扶起了他,见到他血肉模糊的右眼,立刻火冒三丈,暴喝道:“佘元伯应该被千刀万剐,这么死了,实在是便宜他了!”
佘莲之哭得泪眼模糊,竭力大喊道:“你杀了我爹!你们杀了我爹!”
“佘小姐,你说错了,佘伯伯死在自己养的畜生口中,死得其所。”夏侯遗语调寒凉,冷眼看着她花容变形,憔悴不堪。
佘莲之怔住半响,突然又大吼起来:“都是你!夏侯遗!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来到我们家!!还有你——”她指着陆协,眼泪不断涌出眼眶,连哭带喊,声嘶力竭:“你这个仗势欺人的混蛋!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走!你们滚——!”
“让她闭嘴!”陆协厉声喝完,佘莲之的嘴立刻被人封住,可她没有停止扭动呼叫。
陆协看回夏侯遗,满眼心疼道:“你受伤不轻,需尽快治疗。”他微微哽咽了下,又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与姐姐交代?”
“舅舅放心,我不是没事了吗?”夏侯遗对他展开一张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陆协用极其痛心的神色凝视他半响,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转而望向朗月湖,问道:“那水中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佘元伯将劫掠之人都喂了这个东西……对了,舅舅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陆协不再管湖中之物,回头一招手,两人出列,抬了副担架小跑上来。
“此事回头与你细说,我先带你回去医治。”他扶着夏侯遗走到担架旁,对手下喝道:“把这里烧了!”同时看了眼跪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狼狈落魄的佘莲之,嘴边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除了佘小姐和佘夫人,其他人都杀了,一个不剩!”
“是!”
佘莲之听闻又开始疯狂扭动,目眦尽裂,似是要用眼神杀死陆协一般。
“等一下!”夏侯遗制止道:“何必要烧了,朗月山庄建的不错。自此以后,这便是舅舅的地盘,自家东西何必破坏?”夏侯遗说这话之时也看向佘莲之,对上她怨愤的双眼。
陆协了然,挥手示意撤销火烧庄园的指示。
夏侯遗四周环顾,迟疑了下,才躺下身去。
“回去之后,你也得好好交代下,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协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
“是,舅舅。”
整个渤城都知道,海鹰府的少主重伤归来,当他出现在百姓面前的时候,已经戴上那半个残破面具。
传言少主路见不平,以身犯险铲除了盘踞在西月山的恶匪,并因此负伤失去了一只眼睛。自姽婳公主死后,夏侯遗的双眼便成为渤城的明珠,明珠陨落其一,令百姓十分痛心。
朗月山庄的恶行被昭示出来,少部分人恍然,说曾有相识之人于那一带失踪,竟是被歹人谋害了性命,众人议论纷纷,遗憾之余,也大加夸赞有如此英勇正义的少主真是渤城的福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另一件事,年过三旬,独身至今的陆将军居然破天荒成了亲,对方是一名外来的年轻女子,名为“玲珑”。这位年轻的陆夫人美艳动人,却总是一副被人欠了钱的模样,性情颇为恶劣,好些贵族名媛前往海鹰府,欲结交于她,全都碰了钉子,之后便再没人上门。
只有那次跟随陆协剿灭朗月山庄的亲兵和夏侯遗知道,这个名唤“玲珑”的女子,就是佘莲之。陆协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夏侯遗也吓了一跳。但瞧着陆协严肃的神色,便没有多说什么。
他想起娘亲曾告诉他,舅舅年轻时迷恋过一名女子,但却被对方欺骗背叛,最后女子自杀而亡,成为陆协心中最深的伤痛。当他告诉陆协关于禤解的事情后,陆协的表现比他还要激动和愤怒,以及陆协看着佘莲之的脸的时候,眼神中的情绪都无比复杂。夏侯遗便知道,佘莲之一定长得很像那个女子。
令他觉得奇妙的是,当时陆协能及时赶来救他,是因为一名逃兵。那逃兵不堪忍受同僚欺凌,连夜出逃,为躲避抓捕,便往人迹稀少的地方跑。路过西月山的时候,救了一个崴脚的女子,便是佘莲之。
之后佘莲之与那人相恋,怕触怒佘元伯,为了保护他,将他藏在附近的一个山洞之中。谁知那逃兵有次闲时在朗月湖散步,亲眼见到佘元伯将活人投入湖中,看到湖中的东西将人拖了下去。他本性懦弱谨慎,藏在草丛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此后他又连夜逃回渤城,正好被陆协手下擒获,一一说明事件情由。陆协才知朗月山庄竟藏着这般险恶,之后从府内下人口中听闻夏侯遗正是去了那里,便立刻调了二十名亲卫好手,前来寻他。
一切好似命中注定,佘元伯算计别人,最终把自己一家带入深渊。夏侯遗看得出,佘莲之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但他并不打算多管舅舅的事情,也不愿见到佘莲之,一人搬到了城西的别苑居住,陆协心知肚明,自也没有阻拦他。
陆协不出意外对玉柱产生极大兴趣,并将获取玉柱这件事交由夏侯遗来做。之后拜访襄环,结识毛芼,勤家习武研术,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因一个机缘巧合,被带入了这样的道路。
血石又有了感应。
荒无人迹的山路之上,树木伸出浓郁的枝叶,本是欣欣向荣的初夏时节,却没有任何动物的声响。自从走过上一个山坳,空气开始变得潮湿阴冷,夏侯遗的身体也感觉到了冷意,奇怪,他一向身体强健,怎会无端发冷?周遭的气氛变得不同寻常,一丝幽深的恐惧爬上心头。
眼前路口黑雾弥漫,血石却在更加剧烈的抖动。
夏侯遗不假思索,走入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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