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院从建成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正心轩正房,老夫人坐上首;聂氏坐左下,旁边是林嘉蕙;林昉坐右下,旁边是林福。
伺候的侍女仆妇站了一圈,挤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老夫人环视屋内,神色淡淡,最后扫视聂氏一眼,收回目光。
这景明院先头是给老侯爷的三个庶子住的,里头分为正心轩、诚意轩、致知轩,每一轩都有正房、卧房、书房、耳房等,地方就那么大,得分出这么多功能,还有仆役住的地方、以及溷藩等屋子,可想而知,每一轩的面积都有多小了。
这么一大群人挤在正心轩正房里,正好能把屋子占满,再多一个人进来就得肉贴肉了。
老夫人在知道聂氏将林福安排在景明院时,就表达过不满。
说她对刚找回来的孙女有多深的感情、有多爱护,那都是假话。
她对聂氏的安排不满,无非是不想家中传出苛待子女的闲话。虽然是隔了三重门的内院,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届时东平侯府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就算没有传出什么闲话,可谁知道府中有没有察事听子,将他们府里这些事都汇报给圣人。
“说吧,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老夫人头疼,这一天天的,就不能消停点儿好生过日子?!
老夫人是林昉去请来的。
文山先头被挡在景明院外面,院门还被彤弓院的仆妇把手住,对里面半点儿忙都帮不上。好在彤弓院仆妇虽然不让他进景明院,但也没拦着他走,他灵机一动,立刻就去找正在给京中友人写拜帖的林昉说了此事。
因为涉及到母亲,林昉只能去将祖母请来。
聂氏面对林福时横得很,意图用孝道压她。然面对同样能以孝道压人的老夫人,她就无可奈何了。
聂氏不说话,林嘉蕙就更不敢说话了。
老夫人不算一个慈爱的祖母,除了嫡长孙林昉,她对待其他孙辈都淡淡的,哪怕是身份没被发现之前还是东平侯府嫡女的林嘉蕙,也并不能得到她的青眼。
这次闹的这事儿自己并不占理,林嘉蕙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她哪里敢说话,只一味儿的低着头无声流泪,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怎么,刚才不是说得很大声,现在让你们说,又不敢说了?”老夫人话中已经带上了不悦之色。
聂氏抖了一下,低声道:“母亲,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林福抢了蕙娘一副头面,不想却惊动了您,是儿媳的错。”
“呵……”林福一声讽笑,抄手抱胸靠在圈椅上,说:“你怎么不先说说,你们从哪里得知林昉送了一副东珠头面给我的。”
聂氏一愣,看向林嘉蕙。
老夫人和林昉的目光也都顺着聂氏的投向了林嘉蕙。
林嘉蕙目光惊慌闪躲,嗫嚅两下不敢说话。
林昉说:“蕙娘,你是如何知道我将东珠头面送给了小五?”
老夫人严厉道:“你竟窥视兄长院落?哪里还像个侯府千金,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被老夫人这么说,林嘉蕙顿时就哭了,自从被发现自己不是侯府亲生的之后,她最怕听到的就是“不像侯府千金”这种话,她在东平侯府生活了十二年,怎么就会不是侯府千金呢?
“先别忙着哭,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老夫人不喜地皱了皱眉。她最烦的就是聂氏动不动就哭,尤其喜爱当着林尊的面哭,好似她这个婆母多苛待她一样。这蕙娘也被聂氏给教成这动不动就哭的模样,哪里有大家贵女的风范。
林嘉蕙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就算再有心机也是蜜罐里泡大的,这会儿承受不住,哭着供出一人:“是、是阿娘身边的佩雯姑姑说与我知的。”
这下视线又全部集中到佩雯身上,她心道一声糟,走到中间的空地上朝老夫人跪下,不慌不忙道:“老夫人,的确是奴说给四姑娘的。大郎君的春和院三年未有人居,虽然时时打扫但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夫人便让奴带着人去春和院帮一把手,正好就瞧见了大郎君将东珠头面放到给五姑娘的箱子里。奴听四姑娘说过好几次大郎君答应给她带一副东珠头面,既欣喜又期待,可是……当然,奴不是质疑大郎君如何处置物件,只是已经答应了四姑娘却又转送五姑娘,奴为四姑娘感到伤心。”
这一招转移矛盾用的倒是好,这下视线又都集中到林昉身上。
聂氏不想对儿子发作,但女儿哭得实在伤心,她还是忍不住说:“昉儿,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蕙娘,怎么好出尔反尔把东西给林福。”
林昉先朝母亲行了个子礼,再转向佩雯,说道:“佩雯姑姑三年未见还是如此巧言善辩,我记得我是让人在书房整理的土仪,你当时并不在我的书房,又是如何看到的。”
“是小厮看到然后告诉奴的。”佩雯道。
“你们倒是管得宽。”林昉摇摇头,不管是因为什么,母亲的人盯着他的院子总归是让他不舒服的,“你们盯着我的院子,就该知道不仅是蕙娘,其他妹妹的土仪我也还没让人送去,这么急着发难是想做什么?”
佩雯道:“大郎君,总归是你对四姑娘食言在先。”
林昉说:“你又怎知我没有两副东珠头面。”
佩雯脸色一变,伏低身体,说道:“若是这样,奴便是误会了大郎君之意,还误导了四姑娘和夫人,奴有罪,奴只是不忍看到期待了几个月的四姑娘落空失望,夫人疼爱四姑娘,我们这些仆役自然也想姑娘好,还请大郎君原谅则个。”
林昉被佩雯的话堵了一下,脸色不太好,他身为儿郎与后宅妇人争长短,争赢了也是输,何况此人还是母亲的陪嫁,伺候了母亲几十年,有些话他身为人子也不太好说。
“好个刁奴,一张利嘴,你为了四姑娘好,不仅不教她友爱姊妹,还怂恿她来与五姑娘闹,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四姑娘好?!”老夫人猛地一拍案几,转向聂氏发火:“还有你,你身为人母,不教儿女互相友爱,身为当家主母,不听多方之言,偏听偏信,胡言乱语,哪里有半点儿世家主母的风范和气度!”
林昉不能说的话,老夫人倒是能毫无顾忌地说。
有一次当着儿女的面(尤其还有林福)被婆母责骂,聂氏立刻就掩面低泣,林嘉蕙见状也跟着一道哭,两人的嘤嘤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烦。
好巧不巧,东平侯林尊因今日嫡子归家特意早些下值,一回府就被林忠拦住说了景明院发生的事情,他立刻就过来了,一进门就听到母亲骂妻子,然后妻子和养女一道哭了。
“母亲,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林尊走进来,向老太太执了礼。
林昉立刻站起来向父亲行礼,林嘉蕙放下捂脸的手哭着向林尊道万福。
林福左右看看,入乡随俗,学着林昉的姿势朝林尊拱手。
林尊被她执男子礼的模样给逗笑了,低咳一声才威严道:“我才回府就听人来报,说阿福抢了蕙娘的东西,怎么回事?”
林昉上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接着认错:“父亲,是儿考虑不周全,只想着小五才回府月余又生了场大病,一来是想让她开怀,早日大好了;二来也是想着她比起其他姊妹能用的东西肯定是少的,就先紧着她。其他妹妹的礼,我再整理一番添补一些再让人给她们送过去。不想竟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林尊哼了一声,盯着跪在地上的佩雯说:“我看就是这些刁奴在背后使坏,主子仁慈,他们就蹬鼻子上脸,该罚,重罚,这还好不了就发卖了出去。”
这么说就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了,林福不赞同,不想聂氏比她还不赞同。
“夫君,此事与佩雯无关,佩雯也是被那小厮误导了而已。”聂氏喊道:“她是爱护宝儿啊!”
佩雯要是被打发走了,她、她该怎么办?
林尊厉声道:“爱护蕙娘就是让她们姊妹相争?”
聂氏嘴唇动了动,看林尊表情是真生气了,她就不敢再说话了。
林嘉蕙这时突然扑到林福跟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哭道:“福妹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争的,我并没有想抢你的东西,没有想抢你的身份你的父母,只是我……我那时也才刚出生,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福垂眸看着林嘉蕙,还听佩服这个活了大半本“巨著”的女配,瞧瞧,一句话就转移了整个话题中心。
心爱的女儿受了委屈哭成这样,聂氏根本不能忍,她也不哭了,对林福骂道:“林福,当年的错误又不是蕙娘造成的,你心中有怨我们理解,我们都在尽量弥补你,你却总是针对蕙娘,你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林尊眉间一皱,看着聂氏依旧年轻姣好的面容,眼中已没了曾经浓烈的情意。
老夫人看在眼里,端起茶盏掩住唇边一抹讽笑。
林昉错愕地看向母亲,轻呼一声:“母亲,您这话……”。
林福出声打断了林昉的话,说:“我心胸狭窄应该是遗传的,聂夫人,这你得问我父母。”
聂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林福是在讽刺自己,当即暴怒:“孽子,你竟敢这样同父母说话,你这是脑后生了反骨,反了天了!”
林福一哂:“毕竟我心胸狭窄嘛。”
“阿福。”
“小五。”
林尊和老太太同时出言警告。
林昉也一脸不赞同的对林福摇摇头。
林福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模样来,但笑意不达眼底,也不看面前的林嘉蕙,转头对身后说:“秋夕,去把林嘉蕙惦记的那套东珠拿来。”
“姑娘,这……”秋夕一脸的不情愿。
“去拿。”林福说。
秋夕不情不愿进去里面,朱槿站在林福身后,“小声”嘟囔:“那是大郎君送来给姑娘的,又不是大郎君去四姑娘那里抢了给姑娘的,凭什么四姑娘来要就给啊,就凭四姑娘会哭么,我们姑娘也会啊!再说也该问大郎君要啊!”
林福差点儿笑出来,朱槿这个胆小的小鬼,这会儿倒是胆子不小。
林嘉蕙这下是真委屈,半点儿都没做戏,捂着脸呜呜痛哭,要脸。
“林福!”聂氏气坏了,“你看看你这院子像什么话,下人都敢踩姑娘的脸面。”
“这不是聂夫人你安排到这里的么。”林福轻哂:“我还得感谢聂夫人,朱槿多好啊,不仅救了我一命,还整个一开心果,我看到她就是再苦的汤药也能觉得甜。”
聂氏一脸铁青。
林尊已经不耐烦了,说:“行了,为了点儿小事闹得家中鸡犬不宁。既然是昉儿送与阿福的,那就是阿福的东西。”
老夫人敲打道:“聂氏,小孩子不懂事,今天争个衣裳,明天抢个首饰,那都是她们姐妹自个儿的事,你一个当家主母在其中掺和什么,嫌家中不够乱?”
聂氏低头敢怒不敢言。
老夫人又说林嘉蕙:“蕙娘,你是姐姐,自该友爱弟妹,咱们家十几年教你的礼仪规矩哪儿去了?就是教你怎么仗势欺人的吗?”
林嘉蕙哭声一顿,哽咽道:“祖母,孙儿知错了。”然后接着无声流泪。
“小五。”老夫人喊。
林福转头。
“以后说话主意分寸,什么自己心胸狭窄的话以后不许再说,姑娘家的名声多重要,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林福道:“我知道了。”
老夫人端起茶盏吃了口茶,才接着道:“小五的衣裳首饰确实少了些,这样,开我的私库给小五好生置办几件。”
林尊忙说:“阿娘,阿福是该好生置办些物件,哪需要您开自己的私库。”说着睨了聂氏一眼。
聂氏之前就被夫君不悦的眼神吓到,这会儿自然是夫君要怎样就怎样,慌忙说:“母亲,您放心,我会给林福都置办齐整的。”
“望你真让我放心才好。”老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聂氏一句,转而对林福说:“小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还能随便提要求?
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福扫了一眼聂氏和林嘉蕙,学着小堂妹跟她爸要零花钱的样子,故意气死人地装可爱:“别人家的嫡长女都有一大箱首饰,红宝蓝宝珍珠碧玉,应有尽有。我们东平侯府怎么能落于人后!买!定制!要限量版的!不能和别人撞款式!五十副不嫌少,一百副不嫌多!祖母真好,谢谢祖母,爱您~么么哒~”完了还比个心。
聂氏果然被气得要死,林嘉蕙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林尊惊呆了,林昉则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而老夫人呢,她对待子孙都是冷肃严厉的,子孙们对她都是敬畏,便是亲近如林昉对她也是敬爱,哪里经受过如此热情火辣的表白,不禁耳根脸颊爬上了红晕。
“林福,你给我适合而止一点!”聂氏大声斥道。
林福挑起一边眉毛,想来个邪魅狂狷的歪嘴笑,但一时掌握不好此等高深技能,笑成了嘴角抽抽。
“咳咳。”老太太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横了聂氏一眼:“这么多年亏欠了小五,合该给她补齐了。你自己掂量着,四时增减也别落下。”
聂氏怔了一下,不情愿极了,顿了一会儿才低声应:“母亲放心,我晓得的。”
“那就行了。”老夫人站起来,“今日家宴为大郎接风,都去准备着罢,也让小五好生静养,尽快将身子养好。”
林尊立刻去扶住母亲。
几人鱼贯出正心轩。
林嘉蕙跨出门槛前下意识回头,就见林昉屈指敲了一下林福的额头,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她目光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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