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鄢陵腊梅冠天下

听到那声多谢,陆五娘顿了顿,垂下头,不敢去和陆安对视。

她其实……还是觉得很愧对魏三姐姐——对方本不必戴枷锁,吃咸豆,寒风中喝着米粒稀少的粥水,还要被陆家人找麻烦的。

还有就是……

“阿兄,你知道什么是服役吗?”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面带忧郁:“听说配隶之人到了配所后,是要服杂役的。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杂役二字,也不知具体要作甚。”

寒风呼呼地吹着,把衣服吹得紧贴在各人身上。

陆安感觉手脚都要冻僵了,大口喝了一口热水后,按照自己的回忆慢吞吞地说:“杂役嘛……修缮府衙、烧砖制瓦、采伐木材、矿山采矿、作坊治炼、货材运输、清理河道……”

每说一样,陆五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已是摇摇欲坠了。

大家小姐哪里见识过这个。

当然,穿越者也没见识过。新中国压根不需要服杂役了。

两个人谁也不是吃得了这种苦的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陆安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声音,语气十分认真,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阿兄,我之前偷听到二哥那边的人说,咱们家可以通过运作,让三五个人不需要服役。人选还没定,想来肯定是由祖父决定的。”

这事,若非陆五娘告诉她,陆安还真不一定能够知道——毕竟她不是陆家人,这种事情,人家肯定紧着自家人扶持。

陆安冷静地又喝了一口汤,冷静地思考。

以原主这样的闺阁女子身体,如果真去服役了,能不能撑过去另说,而且,她要科举,十分需要时间来读书,如果浪费在服役上,那就彻底摆脱不了陆家了。

而且,陆山岳绝对绝对不会同意她去科举的,也就是说,她还得自己偷偷赚钱买笔墨纸砚还有科举需要的书籍。

“多谢五妹告知。”陆安看向陆五娘,问她:“五妹可知,书籍通常会卖多少钱么?什么书籍都可以。”

陆五娘呆呆地摇头。

旁边的驿卒插话:“一本《汉隽》用纸一百六十幅,售价是六百文。《前汉书》100卷,约莫五贯钱。科考用书小册《韵略》,一册150文……”

150文,差不多是两斗米。

也不便宜了。

陆安此刻脑子里只余下深深的忧虑。本想再听听驿卒的话,然而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堆起的笑容更多了:“九郎且稍等片刻。”

他迅速从陆安和陆五娘身边走过,如果此刻身边有个火炉,想必步履带起的风能够将炉里的火苗熄灭。

陆安看过去,就见对方对着门口点头哈腰:“鸣泉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鸣泉是陆山岳的号。他以前的住所后院引进了一口泉水,因其流响不断,起名“鸣泉”。

来者是陆二郎。他看也不看陆安,以一贯对外人的冷漠,冷硬地问驿卒:“我祖父差我来寻你,他开窗赏雪,见驿外断桥边有一树,凑近了看,其花似黄金钟,不知这树这花叫甚么名儿?”

驿卒闷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得过去看看。”

陆二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那驿卒也不觉得被怠慢,疾步跟在陆二郎身后,那热情样子半点看不出来陆山岳是被流放的犯人,好像还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宰执相公。

或许是陆安脸上那疑惑的表情太明显了,陆五娘掩唇而笑:“阿兄昨日不是说了吗?天下——”

谁人不识君。

*

陆山岳和十来个陆家人围着那株不认识的树,赏着不认识的花,倒有文人雅士特有的那股子迂腐却风雅的劲儿。

驿卒过来后,对着那棵树左看右看,遗憾地摇头:“我也不认得——这树是之前一位路过的书生种下的,不是本地的树。”

陆七郎拾起雪中的金色花朵,踌躇道:“看着……像是金梅?”

金梅就是迎春花。

陆山岳摇了摇头:“不像,金梅是六瓣,这花却有十二瓣。我看着倒像是腊梅,可腊梅又不是这黄金钟样儿。”

——这个时期的腊梅还是野生品种,没经过培育,又叫狗牙梅、臭梅,光看名字就知道它花小瓣尖,形似狗牙。

于是又有陆家人猜测:“会不会是连翘?”

陆山岳又摇头:“连翘枝条中空,这花枝条实心,绝不是连翘。”

紧接着还有其他人道出想法,将所有和黄金钟相似的花都说了,但陆山岳明显对花卉极有研究,每说一个,就否决一个。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扬进来:“是腊梅,不过是鄢陵腊梅,鄢陵那边的花匠新培育的品种,以花大、瓣多、香味浓、蜡质厚为特点,想必是被旁人从鄢陵移植到商州的。”

天上还飘着雪花,将一树金黄镶了银边。来者出声时,恰有风来光顾,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陆九郎踏风雪而来,脚步稳健,气度从容。

同族中人在那瞬间,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还有人小声嘀咕:“怪事了,九郎的风姿何时变得如此之好了?”

印象里,这个每次过年时才能见一两面的族兄/族弟,气质不过是文质彬彬啊。

待陆安走近,陆二郎见着她,冷哼一声,却又立刻被其他人拉住袖子,示意他回头看。

然后,陆二郎就看见自家祖父的视线明显落在陆安身上,那另眼相待的模样,比之前听她作诗更甚:“你认得这腊梅?”

那肯定的,毕竟穿越者别的不说,有网络在,见多识广是必备技能——不一定精通,但大体都能说出个三两道来。

陆安微微拱手,道:“在书上见过,此是鄢陵腊梅之中,名为金钟梅的品种,鄢陵腊梅还有虎蹄梅、素心梅、狗牙梅之类,写书的人夸为‘鄢陵腊梅冠天下’。”

陆寅挑了一下眉:“你倒是见多识广。”

陆安笑笑:“都是一些杂书罢了。二哥平日里醉心诗词,必然是不爱看这些杂书的。”

是啊,醉心诗词的人,被你这个精通杂书的人吊打,你这话是讽刺谁?

陆二郎深深看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另外一名驿卒走过来:“陆公,有几位举人听闻陆公在此,特意前来拜见。”

陆安抬头看了看天上纷飞的大雪,再低头看看一脚下去,直接没过鞋面的雪地,心说:这确实很特意了。

*

有人前来拜见,陆家人肯定不能一窝蜂都在这里。陆山岳只打算带一人在身边,为其扬名。

——毕竟,还不知道天子何时会赦免他的罪状,总不能几年间,陆家一点名声都不传出去。真这样,几年后,天子估计都忘了陆家是哪家了。

陆山岳的目光从陆二郎身上转到陆七郎身上,再到陆九郎身上。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用最好的状态面对他。

陆山岳思索起来。

二郎年岁最长,经验最足,又参与过十余次文会,不会触犯文人间的禁忌。人是性子骄了一些,却素来识大体顾大局,应能使此次会面宾主尽欢。

七郎年纪较轻,学识却已不浅,而且尤擅看景作诗,今日雪景或可让七郎扬名。

九郎更不必说了,涉笔成雅,操翰成章,年方十七,真放出去,惊天地泣鬼神不必多言。

陆山岳的目光停留在陆安身上最久,陆二郎把牙齿咬得太阳穴都疼起来了,陆七郎瞄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至于陆家其他人,已经默认陆山岳会选择把陆安带去了。

然而,陆山岳沉吟片刻:“二郎随我留下见客,其余人回房。”

“啊?”

“什么?”

“家主!明明——”

还没等陆家其他人提出异议,陆山岳雷厉风行地做下决定:“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们回房便是。”

众人只能作罢,顺便给陆安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陆寅也很惊讶是自己被选中,但这并不妨碍他给陆安一个挑衅的微笑。

——你有吞凤之才又如何,祖父还是更爱我。

而在他的挑衅之下,陆安巍然不动,只是微笑而对,好像并不在意这一时得失,观者不由为之动容。

实际上,陆安只是心知肚明:别说她写“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她就是对着陆家家主用诗从头发丝夸到后脚跟,从品行夸到气节,对方再高兴,也不会让她在重要场合出现的。

毕竟……原主姓魏!不姓陆!

一本《汉隽》用纸一百六十幅,售价是六百文。《前汉书》100卷,约莫五贯钱。科考用书小册《韵略》,一册150文

——《宋代文化消费研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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