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方打眼看清,平安锁便被贤儿一把夺走,抓在手里晃着玩。
“是平安锁啊。”没想到周濂这个岁数还会戴这种东西,周慈心中又惊又奇,却也不好多问,只说,“贤儿也带着一枚呢,只是没有铃铛,难怪他瞧着新鲜。”
周濂抱着贤儿坐回太师椅上,垂眸看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摇晃着平安锁,却是话锋一转:“怎么不见姐夫。”
提起丈夫,周慈笑意加深,似嗔似怨:“他呀,在家闲不住,被父皇打发到四门馆去当助教了,每天起早贪黑倒是乐颠颠的。”
刘淳安出自书香门第,资质平平,亦怀登科之志,只是前朝皇帝听信奸谗,荒废科举,十年苦读也就没了施展之地。如今老丈人当了皇帝,大雍律例驸马不得参加应试,他只能认命作罢。
周濂点头道:“姐夫温厚博学,适合传道受业。”
说完起身过去把孩子放周慈怀里,顺手抽走了他手里的平安锁。
贤儿陡然失去玩具,“哇”的一声哭闹起来,周濂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将平安锁收如囊中。
周慈都看傻眼了,许久才干巴巴地笑了笑,一面轻轻拍儿子背安抚,一面试探着开口:“二弟很宝贝这平安锁呢。”
周濂踱回座椅前,闻言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孟不凡,转身坐下,“嗯,意义不凡之人所赠。”
天呐!铁树开花了?!
周慈瞪大眼睛,但很快敛去惊容,随意“哦”了一声,“有心仪的姑娘了?”
周濂缓缓摇头。
一旁的孟不凡自己对号入座,得意地压了压嘴角,眉眼间笑意盎然,心道他心仪的不是姑娘,是我这个绝世美男子。
谁知周濂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如擂鼓——
“是比这更重要的人。”
周慈闻言愣住,拍儿子的手顿在半空,贤儿得不到安抚,一时也止住哭闹,仰起脸,糊满泪水的眼睛疑惑望着母亲。
比心仪之人……更重要的人?难道已经偷尝禁果私定终身?那为什么不去提亲呢?
一定是那姑娘出生微贱,毕竟本朝不许良贱通婚,周濂又不忍心爱之人做妾,好一对苦命鸳鸯。
短短几息,周慈脑子里已经推演出一段旷世绝恋。
孟不凡的脑子也没闲着,他被周濂轻飘飘一句话砸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间,天空飘起了玫瑰花瓣雨,他和周濂站在一束聚光灯下,双手紧握,深情对望,耳畔不断回荡着周濂那句:是比这更重要的人…重要的人…重要要要要要要…
“哇——”
幼儿嘹亮的啼哭声击碎梦境。
孟不凡猝然回神,怅然若失地叹口气,差一点就亲上了。
周濂浑然不知自己在数息之间已经演了两出戏,他向来不喜欢人情往来,闲话至此,已渐生疲乏,便直言道:“阿姐,借一步说话。”
周慈见他一脸正色,不禁满腹疑云,心想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能有什么事跟她商量,难道是娶亲之事,请她从中周旋?
思及此,她命人把贤儿抱走,屏退下人,坐在椅上悠然啜一口香茗,“就知道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周濂嘴唇绷成一条直线,酝酿半天终究是说不出口,扭头给边上的孟不凡使了个眼色。
孟不凡接收到信号,冲周濂挑了挑眉,意思是包在他身上。
他两步跨到周慈座前,恭敬行了个礼,从袖口掏出一枚琉璃小瓶递上:“这是天竺神油,殿下一位友人送的,听说对夫妻床笫之间助兴有奇效,殿下尚未婚配,好物无用武之地,不忍糟践,所以亲自给您送来了。”
周慈霎时羞得满脸通红,慢吞吞接过神油。
孟不凡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尴尬,继续道:“公主自幼没有母亲庇护,昔日在王府度日艰难,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如今您有了驸马和小公子,该为他们的前程多思谋些才是,如此一来,您得有个能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
周慈从小察言观色,修炼出一颗玲珑剔透心,话一点就透,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琉璃瓶,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周濂想把此物送给谁,两条细眉楚楚可怜地拧成结,“我这没人心疼的小白菜,谁会帮我说话呢……”
孟不凡扬唇笑道:“公主天潢贵胄,国之明珠,满庭芳菲,谁不想得您青睐?”他顿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就看谁对您有用了。”
见周慈还是一脸迷茫,他拿出一卷用红线捆住的纸条递上前,“这是神油的使用方法,下个月二十,月归东井,阴阳和畅,若是在那天使用,定能物超所值。”
周慈伸手接过纸条,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位奴仆装扮的年轻男子,“你倒是能说会道,叫什么名字?”
孟不凡拱手一拜:“回公主,殿下赐名——凡凡。”
“凡凡?”怪怪的名字。
周慈撩一眼周濂,没再言语。
她现在疑惑的是周濂为何要借她之手笼络后宫,找他母亲珍贵妃助力岂不更方便?
转念一想,珍贵妃偏爱小儿子周玄多一些,与周濂之间恐怕早已生了嫌隙。
此事总归对自己有利而无害,何乐不为?
她垂眸看了眼手中琉璃瓶,笑道:“听说刚入宫的瑜妃颇得圣宠,想必她更需要此物。”
周濂见事已谈成,起身告辞,任凭周慈在后连声挽留,头也不回。
马车辘辘前行,周濂阖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颠簸轻微摇晃着。
斜里探出一只大手,托着他下颌轻轻一带,侧额便枕在一方瘦削肩头上。
周濂缓缓睁开眼,坐直身子,侧头木然望去,孟不凡正微笑看着他,眼神温柔得瘆人。
“…………”
“累了就睡会儿。”孟不凡刻意轻松的语气中漏出几分紧张,“靠着我睡会舒服点。”
周濂无表情地看着他,上身后仰,默默和他拉开距离。
“……”孟不凡有些无辜地说,“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周濂移开目光,静默少时,薄唇微启,低低吐出一个字:“挤。”
“啊?”
“你坐的太近,挤。”
“啊,是……是有点挤哈!”孟不凡干巴巴笑了笑,挪到边上坐着。
旁边没人挨着了,周濂挺直背脊端坐着,双手搭在膝上,睁着眼睛发呆。
车厢空间逼仄,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尴尬,孟不凡没话找话道:“咱们谈完事就走,会不会不太好,我看公主见到你挺高兴的。”
“酬酢周旋,虚与委蛇,我不喜欢。”周濂眼眸平静似一潭寒水,侧头看孟不凡时,眼底方漾开一丝温色,“我护好你就够了,旁的都是不相干的人,何必费神逢迎。”
“……”
祖宗啊,你总出其不意的来这么一下,谁遭得住啊!
孟不凡心脏突突乱跳,呆呆望着周濂许久,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却听车夫在外禀道,“殿下,到了。”
下了马车,两人一前一后从角门进去,穿过抄手游廊,跨过月亮门,孟不凡心里回味着方才周濂剖腹陈情的那些话,心绪再难平静。
这些天他也给过周濂一些暗示,不知是暗示太隐晦还是他羞于启齿,周濂一直无所表示。
无妨,周濂内敛含蓄,自己可以勇敢一点。
见四下无人,孟不凡两步上前跟周濂并肩同行,手背不经意地碰了下他的手,随之一把抓住,攥紧。
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
孟不凡心里紧张的要死,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僵在原地,两只招风耳直挺挺的立起来,期盼着旁边人的回应。
未几,攥紧在掌中的手动了动。
孟不凡僵硬地转动脖子面向周濂,攥着周濂的手紧了紧,羞赧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周濂蹙眉沉吟许久,才像是搜刮到一条体面的说辞,“你不是道士吗?”
“无需多虑,我是俗家弟子,不为清规戒律所束。”
孟不凡脚尖一转,侧过身子面对周濂,深吸一口气,“你的心意,我早已明了,我的心意你却未可知。这些天我辗转难眠,想了很多。我本飘零客,与你身份悬殊,将来会怎样尚无定数,可你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我知你心如磐石非我不可。”
他抬起攥着周濂的那只手,紧紧按在心口处,“今日我便告诉你,我心如君心,生死不负。”
说完缓缓抬眸,将蓄满绵绵柔情的眸光递向周濂。
“………………”
周濂神情复杂,慢慢抽回手,斟酌良久,“这其中大概有误会,我并无那种心思。”
孟不凡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心口,上面余温尚存,怀疑自己听错了:“并无……哪种心思?”
周濂看他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垂眸和他错开目光,声音低了些:“断袖……的心思。”
孟不凡僵在原地许久,才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
“我……”周濂从未如此的恨自己不善言辞。
“你不喜欢我?!”孟不凡还是无法接受,甚至怀疑是吃一夜七次丸吃坏了脑子,出现了幻听,“你不喜欢我……你对我这么好,你不喜欢我,还跟我……”
那些亲昵的举动,含情脉脉的眼神,在他身下满头汗水皱眉承受的模样,都不算喜欢?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周濂温声道,“抄书那夜事出有因,我没放在心上,你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忘了就好。”
他说得这样真诚,这样风轻云淡,好像只是被婴儿尿湿了衣襟,无需消耗多少宽容就可以释怀。
孟不凡气极反笑,“就因为我十三年前救过你?”
周濂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孟不凡没说话,只是苦笑。
周濂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焦急又无奈。
孟不凡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刚才气昏了头,冷静下来细想,谈恋爱讲究个你情我愿,周濂没错,是自己想多了。
一口长气未吐尽,周濂略显沙哑的声音飘入耳畔——
“我自然是喜爱你的,但这种喜爱并非儿女情爱,是殚竭心力计之深远那样深沉的爱,且无需回报。”
好小子,合着你拿我当儿子呢?
孟不凡一口气噎在那,默了半晌,猛地将路边一株刚鼓了苞的花骨朵踢飞二里地。
周濂轻叹一声,“我待你之心,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儿女情爱更可靠。”
孟不凡心力交瘁,“别说了,算我求你了。”
暮色渐浓,周濂眸子里映着血红霞光,喉间鼓动一下,声音沙哑哽咽,“我知你幼年坎坷,父母俱在,却于你无半点鞠养之恩,你内心孤独空虚、彷徨无助,渴望亲情,渴望被爱。”
孟不凡:“我没有。”
周濂兀自蹙眉沉思,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是不嫌弃,我们可以结拜为兄弟,倘若你眷慕舐犊之情……亦可私下唤我‘阿爹’。”
“正所谓‘长兄如父’。”他抬手轻抚孟不凡的头顶,眼底浮起温和笑意,“好吗?凡凡。”
“…………………………”
真他喵的离离原上普。
孟不凡拳头握得邦邦硬,一时不知该先拿他哪句话发作,最后捡了句最不紧要的,“凡凡是我老家一个裁缝的名字。”
周濂微笑点头,“那我以后还叫你不凡。”
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敛容正色,一齐望向月亮门,李管家圆墩墩的身影连滚带爬进了月亮门。
“二位爷,出事了!”李管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林出事了!”
孟不凡心一下子提起来,预感是丹药出了事,“李叔不要急,慢慢道来。”
李管家一面扯袖口拭额头上的汗,一面喘着粗气道,“寿康堂的药伙计来报信说,病家吃了你的丹药后厥过去了,那人是户部曹尚书府上的管家,曹府昨日派人请老林过去看诊,把人扣那了!”
孟不凡骤然色变,颤抖着嘴唇,“不应该的,林叔说丹药他会先试用,无不适才会施给病家,我也吃过,不应该的……”
晕厥可能是低血压,难道是那几味行血药?
可他已经将剂量减了七成,完全在正常人接受的范围,除非用药者本身就有低血压一类基础病。
若只是低血压,只要抢救及时,吃两幅补益气血的药即可苏醒,为何第二天还把林君山骗去府里扣住,即便医闹也是上医馆闹,哪有把大夫请家里偷偷闹的?
“可有去曹府找过?”孟不凡问。
李管家忧心忡忡道:“今日一大早药伙计就去过了,门丁只说没见过什么林大夫,午后又去了一趟,被几个门丁摁着一顿好打,哎……”
孟不凡怒道:“岂有此理!”
周濂凝神思忖片刻,吩咐李管家:“去备车。”
听话中意思是要亲自去要人,李管家喜出望外,连应几声才退下。
周濂看李管家走远了才出声:“不一定是你的丹药有问题。”
孟不凡已觉事有蹊跷,疑惑看着周濂,等他说下去。
周濂继续道:“户部尚书曹季平,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皇后丧子多年,再无所出,心中定是焦急不已,更何况如今她贵为皇后,子嗣关乎曹氏一族兴衰。”
孟不凡何等灵性一人,听周濂一席话,已猜出个大概。
想必皇后一族求子心切,遍寻良医,林君山出身杏林世家,京师名手,自在其中。恰巧他也找上了林君山,恰巧林君山将丹药施与了曹府管家,想来丹药应该效果不错,只是他定了个天价,害林君山替他遭了怀璧之罪。
思及此,孟不凡眼皮一撩,斜睨着周濂,“好歹是皇亲国戚,怎么跟土匪一般做派。”
周濂无心和他斗嘴,仰头望了眼天色。
天断黑了。
曹府杂物间的纸窗透着昏黄烛光,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惊得烛火不住晃动,映得墙壁上男人的影子影影幢幢,黑影之下,林君山双手反绑蜷缩在地上,浑身鞭伤累累,脸上一道鞭伤从耳际斜跨下颌,皱眉瞪着面前本该“昏厥”的孙德盛。
孙德盛打累了,抬手整了整歪斜的青巾璞头,将长鞭对折三叠攥在掌心,蹲身用鞭子拍了拍林君山的脸颊,森森笑道:“一颗药丸卖一万两黄金,想发财想疯了,我劝你还是乖乖把秘方交出来,省得遭罪。”
林君山喘着粗气,嘴边胡须黏在伤口上一颤一颤,咬牙道:“给你丹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并非我所有,是一位朋友的祖传秘方。”
“还嘴硬呢?”孙德盛笑意不减,“开始说是你朋友,后来又说是二皇子府上管家的朋友,想拿二皇子吓我?还是指着他来救你?”
“呵呵,别说你与李管家是至交,就是换李管家躺这,二皇子都不带多看一眼。”
林君山百口难辩,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孙德盛三角眼微眯,倏地站起身,转脸朝门外吩咐道,“去打一桶盐水来!”
门外的小厮应了一声。
半盏茶的功夫,小厮慌慌张张拎着木桶推门进来,“不好了!二皇子亲自来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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