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帆选的这段戏,确实不简单。
《浮沉》以民国为背景,围绕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封建家族杨氏展开故事。
由江子曼饰演的女主小芍儿是杨宅里的家生子,本为奴才秧子,而后凭借卓人的胆识与谋略,成功离开了禁锢着自己的杨宅。
但她的命运始终与杨家盘根错节。
杨家老爷的二房太太育有一女,是杨府的三小姐,备受宠爱。小芍儿能成功离开杨宅,便是借着陪同三小姐前往北平求学的契机,遇见了她铭记一生的贵人。
那位贵人,便是柳今此刻试的角色,留洋归来的画家,周呈润。
说是贵人,其实倒不如说是生命中匆匆几面的过客。
因为他并未与小芍儿有过多少交集,甚至只有过三次对话的交谈。
第一句话,是在周呈润与三小姐初次见面时。他负责教授三小姐英文,初到她的居所,碰上的是前来迎客的小芍儿。
他说:“你好,我是杨小姐的英文老师。”
小芍儿点头把他迎进去。
第二次对话,与第一句话隔了一月有余,一次授课离开时,周呈润撞见了偷偷跟读英文的小芍儿。
他说:“你很聪颖。”
小芍儿慌张地摇头,不敢说话。
他顿了下,说:“有机会,我还是希望你能去学校里接受教育。”
小芍儿闻言,如遇滚水泼过,颤颤道:“小芍是奴婢,不是小姐……”
周呈润许久没说话,最终也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第三次对话,也就是最后一次,周呈润最后一次授课。
临走时,他与小芍儿说:“你家小姐不日就要离开北平,你知道么?”
小芍儿带着微惊地摇头,这她不知道。
周呈润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有机会留下,请来周府知会一声,我会安排你进学校。”
这时的小芍儿才十四岁,在来北平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能与学校二字有何关联。
直到多年后,她回想起自己冒着雨敲响周府的门的那个瞬间,不知当初的自己是如何突然地那样大胆,那样果敢。但同时她也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便是从那一刻起才正式开始……
陈阿帆所挑选的,正是周呈润与小芍儿的最后一次对话。
这一幕戏,场景应设置在杨家的大门外。
秋日初晨之中,风不晃,叶不响,周呈润一袭米白西服,马甲扣得严丝合缝,银丝边框眼镜后,那双眼眸温润绅士,朝小芍儿轻轻颔首。
试镜场内一片寂静,只见最中央的那个人颔首后转身,宽直的背脊孤拔玉立,却又清癯,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将他吹倒。
忽地,他脚步顿住,微微侧回了头。
周呈润回眸,对上小芍儿的视线,菲薄的嘴唇轻启:“你家小姐不日就要离开北平,你知道吗?”
话语落地,席间的陈阿帆瞳孔骤然缩紧。
这,这孩子的声音……!
林敏也蹙紧了眉。
这个小孩,台词功底竟不一般。
只见柳今定定看着身前的虚无片刻,忽地轻垂下眸,似乎是等到了谁的回答。
半晌后,他抬眼,面部的表情没有过多变化,但却从眼底透露出来一抹难以形容的萧瑟。
屋内众人的目光都紧紧聚焦在他身上,甚至都没注意到侧后方的小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两个身影,一男一女。两人一进房间,顿时也都立在原地,尤其是其中的女人,目光一错不错地投向正中央的柳今。
“你若有机会留下,请来周府知会一声。”场上单薄身影低低出声:“我会安排你进学校。”
字句流利温润,好似在放映一场年代久远的老电影。
朝身前轻抬唇角露出一个浅笑,他再次转身,背影逐渐走远。
表演结束。
柳今站定,看向席间。
面容间原本的萧瑟竟转瞬间便已消遁无影,只是那无法更改的身形依旧挺拔如竹。
陈阿帆抬头远远望着他,老爷子的双唇竟早已无意识颤抖。
撑着木桌站起,林敏赶忙倾身去搀扶他,凑近了,才听见老爷子竟在低声喃喃。
“是,就是他……”
这就是真正的周呈润。他心中的,周呈润!
-
试镜室外的钱韬等待许久了。
一见到赵甲出来,钱韬立刻迎了上去,给他递了瓶刚买回来的矿泉水。
“如何?”他问。问的时候还不忘朝四周勘探,生怕被赵别生撞见,“我听刚出来的演员说孙总说话了,是不是稳了?”
赵甲看着他,欲言又止,面色惨白如墙灰。
方才退场后,赵甲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房间,而是留在了门外。没有别的,他只是知道柳今是下一组试镜,想看他会出怎样的丑态。
尤其是在自己赢得陈导和林编的赏识,还有孙总的支持后,再看着柳今那徒有外表的花瓶上场丢脸,这样的爽事,真是光想一想就觉得快哉人心!
然而,赵甲没料到的是,那柳今一上场,陈导和林编的眼睛就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目光远比方才低声讨论自己时要炽烈。这也就罢了,就连席间的孙总居然都紧紧看着柳今,好半天都不曾移眼!
……看吧。赵甲心中的火焰阴燃着,你们看得越期待越好。
你们此刻有多期待,在意识到柳今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草包后,就会有多失望!
到时又会是怎样一出好戏?赵甲真是迫不及待。
七分钟后,试镜室的一片寂静中,赵甲额间冒出大片冷汗。
他看着房间正中央的那个身影,嘴唇发白,险些站不住。旁边有人好心扶住他,他一把推开别人,摸着墙踉跄出试镜室。
……
“什么?!”钱韬听完赵甲的话,不禁高声惊道:“柳今?!”
“你是说周呈润的角色最后给了他?怎么可能?柳今怎么会演戏?”钱韬眼睛快速转动,思忖皱眉。
“……赵甲,你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吗,孙总都把人物小传交到你手里了,你还演不过那块木头?!”
赵甲闻言,面色当即青紫一片。
钱韬还没问话时他就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本不想回答。眼下他朝四下看了一眼,果然周围已有许多人被钱韬的高声吸引到了注意,朝他们这里看来。
方才亲眼见到柳今的表演,已经在赵甲脆弱的自尊心上留下重重一击,如今再被钱韬这样一嘲贬似的质问,即使他再欺软怕硬也受不了,登时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架势。
“我不知道你对木头的定义是什么。”赵甲脸上涨红:“如果柳今那样的演技还是木头,那我们整个年级,都……都连根草都不如!”
他说到这儿,声量不住大了点,环顾一眼四周,立马压下,嗫嚅半天,最后只狠狠给钱韬低声抛了句:“钱哥,在你眼里,是不是连温成温视帝也只能算木头?!”
然后就转身愤然离去。
钱韬一人留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赵甲的话,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然站着。
“……温成?”他不禁低声重复。
……柳今的演技,是能跟温成相提并论的?
不可能!
钱韬猛然抬头。
柳今演戏他见过,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赵甲这个赔钱货为了给自己找补,才把柳今说得有多么不得了!
但今日这个试镜角色,确实给柳今拿下了,这点赵甲不可能说谎。
……那个卖屁股的,估计是又重操旧业了!看来是找到新金主,并且金主势力比赵甲攀上的孙梓还要大。
但,孙梓已然是资方,剧组怎么还会有比他更能决定选角的存在?
钱韬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存在。
……难不成,是导演陈阿帆?!
倒是没听说过陈阿帆有这种癖好,不过食色性也,柳今那副皮囊,就是柳下惠来了被他给魅惑走,钱韬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是,绝对是这样!
“爬了赵别生的床还不够,还要去爬陈阿帆的,我呸!”钱韬忍不住低声咒骂道:“真是恬不知耻的二椅子……”
“钱韬?”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就回头看去。
“果然是你!”钱韬还没反应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对方一拳挥出,朝自己脸上重力挥来!
钱韬下一瞬被打偏在地,左脸瞬间红肿,有血从嘴角溢出。他愣然几秒,吐了口血沫,要去看是谁挥的拳:“他妈的谁……”
一只锃亮的皮鞋踹上他胸口,一脚重新给他踩趴在地:“你爷爷。”
一只手扯上钱韬的头发,他肿着的半边脸抬起,被迫和一个穿着西装的高大身影对视。那身影一手扯着头皮,另一只手拍上他的脸,边拍边用低沉到可怕的声音问:
“叫你离柳今远点,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嗯?”
对方的目光凌厉沉稳,钱韬触及,整个人顿时陷入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一时冒不出一个字,甚至做不了任何的反应。
此时距离试镜结束已有十分钟,整层楼该散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即使是没散的,在看见钱韬被踩趴在地,竟然第一反应都是躲得远远的,不理为上。
因为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前方不到十米处就正站着几位华席大厦的安保人员,然而面对此等画面,他们竟都动也未动地远远立侍着。
足以见得,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份有多么的特殊,连华席的安保都为他所命!
“吱呀——”
试镜室的门被打开。
“……席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席哲立即回头看去,正对上柳今惶惑的视线。
柳今刚从试镜室走出,似乎刚刚结束一场商业上的洽谈,浑身还散发着沉静的气息,与走廊上的一片混乱格格不入。
席哲充满戾气的目光顿然柔软。
该死……被他看见这么肮脏的一幕!
“你这是在?”柳今垂眸,视线探向地上被鸭舌帽覆着头,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虽说面容不清,但那身形依稀可以辨认出什么,几乎是顷刻,柳今就在记忆中将其身份调了出来。
席哲的皮鞋微微移动,看方向,似乎有挡在柳今与地上男人之间的意图。
柳今抬眸,重新看回席哲,漂亮的眉皱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柳今本来该有许多要问的,比如,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去处理家事么?怎么有闲工夫来这?你家的那条狗呢?……
但柳今一个都没问。
他只皱眉又看了眼地上的男人,然后上前两步,轻声道:“你打的他?”
席哲愣了下。柳今居然不害怕?
他凝神仔细听,竟然也没听见柳今心里有什么话……
席哲眯了眯眼。
果然,能做我霸总娇妻的男人,都不是等闲货色!
他勾唇一笑,回答柳今:“对,我打的。”竟然还颇有些骄傲的语气在。
柳今轻轻嗯了一声:“为什么打?”
“他嘴巴不干净。”席哲说:“……他骂我的人。”
“你的人?”柳今挑眉:“谁?”
那双浅棕色的眸径直投来。
席哲对上他的眼睛,登时大脑宕机,感觉被什么给迷住了一样,竟然一时语塞住了。
“就,就是……”
“是?”
“是……”席哲暗骂一声,恨自己的嘴半天放不出来一个响屁!
而柳今定定看着他几秒,几秒后,他竟忽然笑了。
“是我吗?”他问。
席哲完全没料到他的问题,怔愣三秒,顿时脑袋里开始鸣放八台礼炮。
卧槽卧槽卧槽,他刚刚问的什么?!
柳今面对席哲的突然离线,似乎已经习惯,兀自点头:“没异议,看来是我了。”
没待席哲反应过来,只见那个高挑的身影已蹲下身,眼眸低垂,看向地上的男人。
“钱哥,骂我呢?”声线淡淡的:“再骂一句听听。”
钱韬左眼已经肿胀,从鸭舌帽檐下奋力窥着柳今。
柳今还是那么光鲜亮丽,一如他当初从餐馆中发掘到他时一样,即使身处窘迫,那张脸,那眼神,却总让人觉得他是哪家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公子,不食人间烟火。
可要不是自己把他牵进娱乐圈,送他去选秀,他那副样子又还能撑多久!狼心狗肺!
“哈,卖屁股的…”钱韬喘着粗气,对着眼神平静的柳今,真就硬骂出口:“怪不得你那么嚣张,原来搭上姓席的了,多少钱一晚啊……”
柳今的眼睫动了动,站起身。
这是他穿过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钱韬。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对这个人没多恨,就连他骂的这两句话,也没能激起柳今心里多少波澜。
但……
“噗呲——”
钱韬的脸被重新踩按在地,一只干净的白色运动鞋鞋底沾染上几丝血迹。
“呃……”
柳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一双浅眸低低看着地上被踩得口吐血沫的身影。
“骂得挺好,”他轻轻开口,语调是和脚下力度完全相反的漫不经心,“赏你的。”
席哲在后方,看得呼吸一滞。
妈的……好带感。
“今儿,文件打好了!打……”一个声音突然从后方突兀响起。
是赵别生站停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叠文件,呆呆看着这一幕疯狂的场景:“……好,了。”
啪嗒。
他手中的文件全部掉落在地,雪白的白纸黑字四处散落。
……不儿。
几分钟不见,席狗怎么出现在这里?还有,柳今脚下那是什么?
是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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