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淋霜雪(二)

“周公子……您这位朋友,看模样,莫不是薛家庄那位在京城有锦衣卫高职的薛雪安薛二少罢?”。

周朔年捏着簪子,淡淡开口:“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很难猜么?”。

孟娘子动作当缓,念叨着薛雪安,忽然想到了什么,面露些难色:“那、那周公子不就是……”。

周朔年淡笑微微颔首:“在下正是薛家庄薛四娘义子,周慕,周朔年”。

孟娘子当即顿住了手,她方才只问了周朔年的姓,只见他言行举止都有大家风范,为人很是大方,谈吐不凡。

全然未将他与江南传闻中那个风流不堪,名声半损的薛家庄义子想到一处去。

更别说,孟娘子压根就没觉得这个传闻有多真实。

“想必孟姑娘是知道在下以前那些不堪入耳的往事了”周朔年语气并无太大起伏,好似他根本不在意。

孟娘子放下了东西,慢慢解释:“周公子恕罪,奴家只是见识短浅,年前来的江南,并非本地人,对于此地诸多传闻也是多有疑虑,何况今日一见公子真容,更是觉得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这传言从何而至于如此不堪”。

周朔年似是意外了些,嗤笑道:“孟姑娘倒真是善良。传言确实并非完全正确,但在下少时有心害过东阳郡王,不为虚谈,再且坊间之言,薛大小姐是因我辱没了她清白才入的封尘寺,此事也是真的。如此,姑娘还觉得在下是何种人?”。

孟娘子只是一介平凡女流,却不知今日是走了什么运,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了能出来做点生意,结果碰上了江南有名的古早绯闻头子。

大约也就四年前,那时薛家庄在江南的名声,不仅因为本庄做的是应承圣上药理下治的草药买卖,还有传靡东南两江的女中豪杰薛四娘。

薛四娘本名薛识浅,是薛家庄自薛夫人去世后名义上的女主人,实际在过去的十来年里,她都未曾管过府内丁点事物,草药更是无可一识,只因她身在是非,心在江湖。

薛四娘侠肝义胆的故事从她远历西北一路传回了江南,那时周朔年这个身份才几岁,忽然就带了个大侠之子的高帽,别说他人,连他本人都有些愣了。

一时间门槛被踩坏了好几回,莫不是来者非恶,周朔年都要以为盗花客这个号这么快就玩废了。

但成名的代价便是一言一行都被人拿着显微镜观察,周朔年本就是随性的子弟,加上他自称襁褓时在薛府门口被雪淋坏了脑子,无人爱管,至于他几乎一事无成。

在薛大小姐未入寺之前,薛雪安其实与他的关系好地吃同一碗饭,周朔年专心养着盗花客,而周朔年这个号压根就是废的。

从入府开始,他从正门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什么社交,薛雪安能跟他说上话还是因为薛老爷逼着薛二少学武,周朔年瞅他可怜才跟他搭上肩,不然,如今连大张旗鼓地出门都无人认识的势头,势必要延伸到薛家庄。

可惜关注点太多,有个名声大好的娘亲也不是件好事,周朔年被人赞许少年可期的话刚泼到半空,就让人和了一把粪水。

那年,长姐薛霜宁年芳十六,周朔年与薛雪安同龄只差两岁,当朝皇帝的四弟顺王因病故逝,圣旨其一曰长子李潇被封为郡王,赐封地于江南近邻的东阳。

其二念到李潇年于十八却久无正妻,口嗨要赐婚薛霜宁与李潇。

近来薛家庄在江南名声大,而薛老爷那时刚好被昭入皇宫的太医院中,李潇母亲又是薛老爷侄子的表姑,算了层实在算不上亲的关系,虽说是口嗨,但圣上金口玉言,说了话,基本是定下来了。

薛老爷风头正茂时无论如何也不能驳圣,颔首谢恩,哪怕一时兴盛是用女儿半生换来。

薛霜宁自然不愿,姑姑傲骨潇洒的名声也影响了她心,她何尝想像物件一般任人摆布。

她回答薛老爷的话棱模两可,更有时说在薛老爷痛处,被关在房间面壁思过好几日。

周朔年与薛雪安都看出来姐姐是不想嫁给李潇,他们自然也就看不起什么狗屁的郡王。

因而薛家四人前往东阳时,俩兄弟一路净添乱,惹得薛老爷想将他们半路赶下车去。

薛霜宁知道弟弟是不想让自己委屈,可她想了月余,也终究想明白了,自己无法像姑姑那样快意地活着,那也总不能将当下也看做峭壁,行一步,应一步罢。

她将自己心中所想全盘告诉了两个弟弟,脸上虽挂着笑,但几近僵硬,打转的泪水终究没有留下来。

薛雪安年少无知信以为真,而看到姐姐深夜扶在柳树旁落泪无声的人是周朔年,女子半生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代如此,他怎会信薛霜宁的话。

薛家庄的马车抵达东阳后,在东阳郡王府安置下来,薛老爷领着薛霜宁先同李潇见了一面,周朔年仗着自己脸皮厚,也跟着在一旁装傻地听着。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位丧父失势的东阳郡王,既无一般皇亲国戚般花天酒地的风流习性,也无一蹶不振的懦夫之气。

相反李潇博览群书,德行有礼,目光更是长远,与薛老爷这等狐狸相谈竟也说地滴水不漏。

连周朔年这个立设者都有些刮目相看,这个姐夫似乎也不赖。

而薛霜宁的脸色更是慢慢变好,饶是她注重女儿家礼节,也不免多看了李潇几眼。

晚膳后,李潇又主动邀约薛霜宁前往灯会游玩,周朔年与薛雪安则在暗处为姐姐保驾护航。

半夜下来,李潇仍旧举止有序,谈吐显君子之气。

两人也跟累了,半路拐去了另条大街,夜市繁茂,又碰上灯会,周朔年与薛雪安一路打闹。

打翻了小摊,吃了霸王餐,爬了房梁屋檐,还去了有名的青楼喝酒,橙阳红灯下,两人飞上了瓦顶。

清泉香冽,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周朔年还记得薛雪安同他说的话:“阿慕,姑姑作了盖世女侠,半辈子浪迹天涯,你日后要不要继承她的衣钵?”。

周朔年撑着脑袋,嗤笑回答:“行侠仗义要打打杀杀,像我这种人,一般是被人杀的那个”,他摇了摇头:“以后的事,以后说,如果可以,我自然是想像现在这样,当条咸鱼,无所事事。反正,二少您以后有出息了,也总不会不管我是吧?想到这个我就不怕了”。

薛雪安只当他喝醉了,踹了他一脚:“没出息”。

“二少有出息想干什么啊?”。

薛雪安思索片刻,笑了:“倘若薛家庄往后能安安稳稳,姐姐嫁入郡王府过得幸福安好,我倒是想去西北寻姑姑,同她一块闯闯江湖”。

周朔年当即笑出了声。

薛雪安不解地看他笑了良久,推了他一下:“你夸张了吧。有什么好笑的,你以后想当条咸鱼就很光荣么?”。

周朔年摆手,花了半天时间收起笑意,他都快笑出泪了:“哈哈哈哈……二少啊,不是我笑你,只是我没想到,你也这么中二”。

“中二?”薛雪安疑惑:“你怎么老是说些我不懂的话?”。

周朔年正经地呼了几口气,随后正色道:“没什么没什么。二少有此等壮志,乃薛家之幸。不过二少……哦不,薛大侠,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若是在老爷子面前说出来,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打?”。

薛雪安翻白眼,哂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怕他?他要我入京为官,我才不顺着他,乌烟瘴气的地方,待地人要闷成馒头”。

周朔年不明意味地低头笑道:“是啊,可就这般无趣的京城,也会有人挤破了头地想去”。

他捏着从楼里顺来的筷子,微眯着一只眼,瞄准了下方调戏良家女子的混混,顷刻间,长筷如箭在薛雪安看不见的角度,破风之势射中混混的脑袋。

混混差点冲倒跪地,摸着头,无名所以地四处张望。

周朔年慢慢说:“无趣至极啊”。

薛雪安打了个哈切:“东阳真是个好地方,东阳郡王也还算得体,姐姐嫁过来应当不会受委屈了”。

周朔年却说了句棱模两可的话:“但愿如此”。

薛雪安玩半天也累了,摇摇晃晃地从瓦片上起来,伸了个腰。

忽然,他听见旁边的人说:“雪安。倘若我做了件十分对不起薛家庄的事,你会杀了我吗?”。

薛雪安先是一愣,随后右手抽出骗来的折扇,宛若剑锋指着周朔年,神色自然,不咸不淡道:“会”。

周朔年并不意外地笑了,抬手握住折扇,合了下眼:“回家吧”。

只是那时薛雪安并不知道,周朔年一句看似玩笑的话,最终成了真。

周朔年在他转身之后,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几个时辰前,他接到了支线任务,刺杀东阳郡王,李潇。

原因无他,李潇是个双面兽。

他平日里露出的模样,与他真实的面目,判若两人。

这种人,薛霜宁嫁过去,不出半年,便可让她死地不留一点痕迹,这是周朔年第一次觉得系统给他发配了个好差事。

既可以杀狗贼,又可救姐姐于水火。

他计划了两日,认为此法天衣无缝,却不成想还是出了意外。

盗花客银枪的藏身之处被薛霜宁发现,当晚周朔年去刺杀就遇了阻,半道未成功,他无功折返,却在原处被薛霜宁来了个守株待兔。

薛霜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仍旧不相信昔日在自己耳边撒娇卖乖的弟弟会去暗杀她未来的丈夫。

周朔年银枪还滴着血,无言解释,但薛霜宁并未接发他,只是追问为什么。

周朔年能怎么回答,说李潇其实根本不同表面那般衣冠楚楚,说他是个贪赃枉法,做着血肉生意的无耻之徒吗?他有证据,他可以证明,可这从何何来,他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市井少年,哪里来的本事知道这些?

他只能回答:“李潇并非姐姐良配”。

“那何人为良配?薛家如今靠着草药买卖正盛风头,圣上虽未下旨意,但我与东阳郡王婚事早已暗定,你杀李潇。这意味什么,朔年,你知道吗?”。

“我……”周朔年哑口无言。

薛霜宁良久才说:“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看到过。朔年,把长枪给我”。

她朝周朔年伸出了手,但周朔年却仍旧紧握铁柄,摇了摇头。

此时院外忽然一阵明亮,脚步声不绝。

官府接人检举,声报此处有人暗藏大量兵器,企图谋反。

带头的人,正是东阳郡王李潇。

周朔年应对跟不上变化,脑袋先是愣了一瞬,误以为是薛霜宁事前告诉了李潇刺杀之事。

但一回头想,薛霜宁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而答案他至今都不知晓。

院落大门被劈开,薛霜宁与周朔年对立而言的模样映入众人眼帘。

李潇左臂猩红的鲜血还在往外溢出,作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霜宁……你竟然”。

剩下的话,不用说,众人也猜到了。

薛霜宁见状连忙辩解,可官兵却一意指证周朔年长枪上沾的血就是从李潇左臂上划下来的。

周朔年一时被逗笑了,古代人测DNA,名不虚传。

自此,两大谣言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传遍了东南两江,这其中是谁在作祟,在座都心知肚明。

薛霜宁不是傻子,她的名声被这般败坏,出自谁手,又是何意,她不会全然不知,只是发觉心灰意冷,从此一回几经波折的‘婚事’中似乎看明白了许多道理。

薛霜宁没有回江南了,她一路继续往南,到了千里外的封尘寺,从此剃发为尼,与青灯古佛相伴。

薛老爷知道这事的时候,并未处置周朔年,而是用法子传信给了远在西北的薛四娘。

薛四娘是习武之人,日行千里算不上,快马加鞭,两日便回到了江南。

她本想领着周朔年在薛氏祠堂前谢罪,可没成想,她刚回来那日,周朔年就因薛雪安而重伤不起。

一时间,薛府乱了套。

而薛家庄忙活几代人才做起来的大生意,因此被淋了大桶凉水,从头冷到尾。

自此薛家庄生意门面缩回江南一代,薛四娘不再离府,薛雪安进京为官,至于周朔年,成了个确确实实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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