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葡萄架下

张六郎抬首,却见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推门而入。

他穿一身月白长袍,看起来端方刚直,似是刚与人吃过酒,脸上还带着酒意。

此人环视一周,再次问道:“谁要给我女儿吃罚酒?”

张六郎正要答言,却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卫时雨已经扑了上去,哭着喊:“阿爹!”

来人正是卫忠兴,他本在隔壁望月楼应酬,听闻卫时雨受了欺负,这才忙忙赶来。

卫时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对着卫忠兴一通哭诉,直言姊妹俩今日受了莫大的委屈。

卫忠兴帮女儿擦泪,对着张六郎道:“国公府小姐胡闹,不怕京城人笑话,你身为表哥,不知劝戒阻拦,反倒敢颠倒是非,数落起我家姑娘。”

“怎么,咱们大夏朝的武官就不需要识文断字,信仁义之道了?”

张六郎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不免有几分尴尬。

卫忠兴却不依不饶,道:“张家郎君请回吧,怀远堂虽小,却不喜鼠辈登门!”

张六郎自小习武,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即反驳道:“请慎言!诋毁朝廷命官,当真闹上衙门,你也脱不了干系!”

卫忠兴冷笑道:“那便去衙门说道说道,看看大夏朝是否当真官官相护,没有说理之处了。先帝立的鸣冤鼓还在呢!”

张六郎皱眉,真看不出这小小的怀远堂到底每日吃什么药,各个如此不识好歹胆大包天。

“老爷!”门外又闪进一人,对着卫忠兴行礼。

张六郎不胜其烦,问道:“你又是何方神圣?”

来人正是刘彦,他不理会张六郎,又对着卫时雨道:“姑娘总算回来了!昌乐王他老人家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卫时雨茫然道:“昌乐王?”

薛姨娘立时上前道:“正是,昌乐王的爱妾身子不适,请姑娘诊脉,我竟给忘了!”

卫时雨心中明了,对着张六郎道:“好走不送!”

张六郎早就待够了,道一声扰,扬长而去!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卫时雨今日和秦姣娥起了争执,无论对错,若被国公府盯上,自然是后患无穷。

卫忠兴吃了酒,才不管天高地厚,一心要给女儿出气。

刘彦却不能不小心善后,他故意搬出昌乐王来,就是叫秦国公有个忌惮。

薛姨娘久混迹于市井,自然晓得其中深意,因此帮着圆了过去。

卫时雨莽撞,但也不是个傻的,因此也跟着扯谎。

她今日连番变故,委实太累,因此先回彩云轩沐浴,又躺在床上歇了半个时辰,才去清凉院和母亲说话。

卫夫人并不知就里,她帮卫时雨擦干头发,又拿起梳子给她梳顺,柔声安慰道:“恬恬,相看的人你都不喜,別嫁了!”

“阿娘。”卫时雨靠在母亲身上,“我本来是想着去道观的。”

卫夫人笑了笑,“怎么,小竹山上的日子还不错?”

卫时雨想起蹿稀的逍遥侯,不由笑出声来,“挺有意思的。”

卫夫人拿梳子敲敲她额头,“住个几天,自然是有趣,若是长年累月的住在那里,只怕你要闷死了。”

“也未必尽然。”卫时雨坐直了身子,“阿娘,我现下不想出家了,我想嫁个好人家。”

“哦?什么好人家?”

卫时雨咬咬唇,“有权有势的人家,等我嫁了人,也给卫时锦找个好婆家。”

卫夫人觉的纳罕,“怎么出了趟门,你们姐妹倒是亲密起来。”

“我不和她亲密,难道要去和别的外人亲密不成?”

卫夫人叹口气,目中露出欣喜之意,“恬恬长大了。”

“我都三十多岁了。”卫时雨笑道。

“我挺你阿爹说,那个清河元君,原是前朝公主,往后可要少些往来才是。”

卫时雨一震,无怪今日秦姣娥说什么公主府,原来是故意挤兑清河元君。

那逍遥侯喊她姑姑,到底又是什么身份?

“今日百花宴可热闹吗?”

卫时雨听母亲问,忙道:“热闹得很。阿娘,还有件事,我今日发现京中贵女所用胭脂颇费,但成色并不好,不如叫银杏她们开个胭脂水粉铺子。”

卫夫人对这些并不上心,她从前也有两家胭脂铺子,因经营不善,都关门大吉了,见女儿喜欢,便道:“好,我正有间铺子闲着,你们自去玩吧,若缺银钱,和我讲便是。”

卫时雨笑的有几分不好意思,“很缺,很缺。我那个怀远堂总是做赔本买卖。”

卫夫人起身,去里间宝箱里取了一沓银票出来,递给卫时雨,“够不够?”

卫时雨道谢接过,很八卦的问了句,“阿娘,望月楼总是赚钱的,阿爹还有其他生意,咱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卫夫人想了想,斟酌着道:“许多铺子田地不好估值,但你阿爹说,大概有很多个小目标!”

卫时雨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

“很多个是多少个?比一百个还多吗?”

卫夫人骄傲的点点头,“那是自然!”

“阿娘,阿娘,我不嫁人,也不出诊了,我要啃老!”

卫时雨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当下就拿了银票和胭脂铺的地契去了乔姨娘住所。

连日天气炎热,到了傍晚,总算是有些凉风,乔姨娘三人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乘凉。

银杏最是文静,正在绣花,丹红在做凤仙花汁,乔姨娘不知从哪里找出管洞箫,正拿着巾帕擦拭。

丫头们都不在,远远的就听见丹红爽朗的笑声。

银杏最先瞧见卫时雨,当即站起来行礼道:“姑娘来了,快进来坐!”

“银杏姐姐,太阳还没下山,怎么不在屋里凉快?姨娘,丹红姐姐。”

乔姨娘丢了洞箫,“屋里也是气闷,姑娘快进来。”

卫时雨指着葡萄架,“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和姨娘说两句话。”

“怎么,出什么事了?”乔姨娘有些害怕,这些日子银杏住进来,闲言碎语不少,她一直担惊受怕。

银杏更是往丹红身后躲了躲,小声道:“我给姑娘添麻烦了么?”

卫时雨叹口气,“姨娘,你是知道我阿爹的,有他在,诸位姨娘们也都忙着生意,便是有不长眼的嚼舌头,何必放在心上。”

乔姨娘讪讪的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卫时雨先取出地契,“我阿娘有间脂粉铺子,一直闲着,我想着两位姐姐手巧,不知可愿把铺子重新开张,也有个营生。”

丹红瞪大了眼,目中神采绽放,“姑娘,你是说让咱们开间铺子?我怕不是在做梦吧,凤凰姐姐,你掐我一下。”

乔姨娘亦是满脸惊喜,“还是你掐我吧。”

就连素来安静的银杏也笑出声来。

“正是!”卫时雨颔首,“银杏姐姐胭脂做的极好,想来定能卖个好价钱的。就是琐事太多,铺子要重新收拾,还要再请些伙计。”

“我这里有些银两,你们先拿去用。若是不够,再来寻我。”

丹红连忙推辞,“姑娘,使不得。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已然很过意不去,怎么还能再要姑娘的银子?”

卫时雨笑道:“你们吃的喝的都是乔姨娘的,与我无关。收下吧,总用得着。”

丹红坚决不收,“不用银子,银杏做胭脂,我来张罗铺子里的琐事,也不用请伙计,用不着银子。”

“既如此,这些银子就请乔姨娘先收着。”卫时雨把银两递给乔姨娘。

乔姨娘就更不要了,“我有月钱,足够她们用了,姑娘快拿回去吧。”

“姑娘,这胭脂铺子怎么收租,头几个月先欠着好不好?”丹红做事利索,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做买卖了。

“收什么租?阿娘送给你们的。”

丹红几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好了。”卫时雨收回银两,“丹红姐姐,往后我和阿娘的胭脂水粉,就从你们铺子里拿,用来抵租子吧。”

丹红瞧了瞧手上的地契,忙道:“这怎么成,这间铺子若要收租,不知要多少银两,胭脂水粉,不值钱的。”

卫时雨眨眨眼,“那你们便把剩下的租子折合成胭脂,多给府中的女眷们送些。”

乔姨娘听懂了,郑重行礼,“姑娘,多谢姑娘!”

丹红欢呼一声,上前抱住了卫时雨,笑道:“姑娘,你是菩萨转世吧,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能遇见姑娘。”

丹红今年二十五了,在雨花阁待了十七个年头,受了小半辈子的苦,出了那种地方,也是受尽白眼,艰难过活,往后余生,只怕也再难嫁娶。

即使如此,也从不曾听她抱怨,反而在这里感恩上天。

卫时雨听的心酸,却又觉得自己今日受的委屈实在不算什么,胸中烦恼都去了干净。

“姨娘,我闻见你房中酿的葡萄酒香了,可否让我尝尝鲜?”

乔姨娘边逝泪边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快请进来,银杏,去搬酒,我再做两个小菜,姑娘今日就在这里多喝几杯吧。”

“好!我可是要不醉不归!”

当夜,卫时雨喝的酩酊大醉,拉着丹红在院子里唱歌。

后来徐姨娘听见了,也来瞧热闹,被卫时雨硬拉着唱贵妃醉酒。

再后来,就连苦读医书的柳姨娘也被喊出来,在院子里和她们大声笑闹。

卫老爷的姨娘们都是才艺双绝,有吹箫的,有唱戏的,还有弹筝的,只有个卫时雨在那里鬼哭狼嚎,手舞足蹈,看起来颇有几分碍眼。

有看不过眼的婆子去请了卫夫人来,卫夫人又请了卫老爷过来,两个人就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又哭又笑,谁也没有进去喝止。

“老爷,夫人,您瞧瞧,自打这两个勾栏女子进门,连姑娘也被勾带着不成体统了。”

“夫人慈悲,收容这等女子,您看她这副放荡样子,莫要带坏了姑娘们。”

“是啊,若是将来坏了名声,谁还敢娶咱们姑娘啊。”

“想娶我阿姊的人可多得是,你们莫要胡说!”

不知何时,卫时锦也赶来凑热闹。

卫夫人掩唇而笑,“时锦说的是,再说了,谁带坏谁,可说不准呢。”

卫时锦乖巧行礼,“阿娘,阿爹。”

卫老爷总算开了金口,出口第一句话却是:“时锦,去和你阿姊玩,别老是闷着绣花,小心看坏了眼睛。”

卫时锦还有几分矜持,却被醉酒的卫时雨一把薅过来,“我家妹妹会抚琴,来来,给大家弹一曲高山流水!”

当夜月圆,人亦圆。

葡萄架下的笑声,响彻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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