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夏喉咙一哽,没道理地被古决明这抹笑牵动心神。他压制住心中情绪,强迫自己神色淡淡地说道:“咱家不信,咱家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你一个姑娘家怎可能不怕?”
“在其位谋其事,你坐到这个位置别人要杀你你怎么可能不反击。”古决明并没戳破卞夏言语中隐藏的情绪,只是温和地道,“而且,前几天你杀了军队里那么多低级将领很大一部分因素怕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吧。试问你双手沾上的鲜血,有几个是你想要的?”
卞夏被这番言语惊得心中一棱,他不辩喜怒地看向古决明,说:“你倒是透彻,但你这番见解到不像是普通医女能说出来的。”
古决明瞥着桌上放着的空药碗,似没发觉出他字里行间的威胁之意,不急不慢道:“我的家世你不是知道的一干二净吗?”
卞夏回身躺下,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古决明。“谁知道那纸上的东西有几分真。况且,元帅他对你的态度,你觉得咱家没察觉到异样?”
古决明只是温声叮嘱卞夏最近不要生气、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后就出了他的营帐——仿佛对卞夏方才说的话全然不在意。
河西走廊处的秋季如刀般的大风呼呼啦啦地刮着,一日也止不住。古决明有些受不住刺骨的秋风,提前将压箱底的冬衣翻出来穿在身上。
今日天气好,虽然有风吹着,天空倒也不是云层密布叫人寻不见一丝阳光。
古决明守在药房的灶前看顾一炉星火,她坐在小马扎上手里轻摇蒲扇,抬头觑着随风飘走的白烟。
茱萸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筐药草。“姑娘半枫荷我给你取来了,要外敷还是内用?”
古决明起身伸长脖子瞅了一瞅筐里的药草,语调温和地说:“放那吧我一会儿来把它捣碎。”
茱萸接过古决明手里的蒲扇,低头看炉。“姑娘,我觉得……”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茱萸便被古决明喂了一颗蜜饯。
古决明轻轻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取了药杵、接了一盆清水。“我知道你想问我,他明明就不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还要救下卞督军。”
茱萸说:“他一醒来就杀了这么多人……我觉得他根本不值得你救他。”
古决明将半枫荷置于清水里浸泡,折身寻找起另一味药材。
“好姑娘这道题可不是这样算的。是死一救百还是死百救一不是我们医者该考虑的问题。”她踮起脚尖,够着放在药柜顶上的药瓶,待取下,古决明拔开塞子闻了闻瓶子里的药味,又道,“我之前也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会说只有治病救人才是医者的本分,至于病人的善恶好是律法跟判官在乎的,但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茱萸疑惑地望向古决明,握在手里的蒲扇也忘了摇。
古决明扭头看向窗外的秋阳,她说:“医者为善之心只在己身,不在外因。”
古决明端药进帐时卞夏正盖着薄毯在榻上小眠。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摆顺了停在卞夏榻前的轮椅,撩起一窗窗帘,趴在横木上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士兵。
卞夏睡得很浅,古决明一入帐时他便醒了,他见古决明眼底疲惫不想让她煎完药后不停歇地又替他清理伤口。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发发呆也好过不间断地面对别人。
古决明静静地站在窗口,抬眼瞧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卞夏在她身后看着不大不小的风拂过她的衣袂,吹起她的发丝,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奢望……至于奢望什么,卞夏也说不清楚。
古决明等到天边那极似人形的云朵被风吹散,她转身正想唤醒卞夏,却冷不丁瞧见他那双睁着的桃花眼,不由地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叫我的。”
卞夏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刚醒,还没缓过神。”
古决明将药递他,看他神色抵触,不禁抿嘴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一颗蜜饯放在卞夏左手手心里。“喝完吃一颗马上就不苦了。”
卞夏眸里有些许怨色,他抬头望她,嘀咕道:“这药要喝多久。咱家真不想喝了。”
古决明拖了把椅子坐在卞夏床边,“你的身体实在是太虚了,不好好调理你肯定天不假年。”
卞夏不了解天不假年是什么意思但听古决明的语气他也能猜出来照如今的身体情况自己怕是没多少年岁可过。思及此处他自嘲般地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笑。“放心吧咱家若是死了也没人在乎的——也许那时候还有人会摆上三天喜宴庆祝咱家的死呢。”
古决明胸口一堵,半饷没有言语。
卞夏没想着古决明会说什么,他也没有求过这个世间上有人会期望他活得长久。
他回望他的一生只是觉得难过,说不清的难过。
好一会儿,卞夏扯下他系在腰间的木头佛像,如告别什么般地将佛像扔进燃烧的火盆里。
随即闭眼,不忍再看。
古决明扭头看向那已在碳中燃烧的佛像,心中不是滋味。
半晌,佛像燃烧殆尽只留一堆木屑,古决明启唇对卞夏说:“如果这世上有人想让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快快乐乐的长命百岁,那你会不会好好喝药?”
卞夏闻言睁开眼睛瞧她,眸色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没人会希望咱家长命百岁的。而且,”卞夏哂笑一声掩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咱家不需要你的怜悯。”
古决明直视着卞夏的眸子,神色依旧是温和的,卞夏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不容他逃避的压迫感。
古决明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对他说:“这不是怜悯,这是我真心想知道的。”
“古大夫真奇怪。”卞夏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退了些,他抬眼看向古决明,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咱家乃是西厂厂公,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死在咱家手里的,别人巴不得离我远远的,你怎么还上赶着往咱家跟前凑?如果说古大夫医者仁心同情心泛滥见不得咱家这番模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很好骗?”
古决明嗤笑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她说:“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对你负责。”
卞夏本以为这事就这样揭过,他跟她依旧能像之前般的相处,却不想翌日,直到下午时卞夏连古决明人影都没见着。
茱萸进帐送药,卞夏见茱萸那如同见了鬼怪般的样子心里不爽快。
他本不想坐什么轮椅却忽地想起古决明生气的模样不觉地将双腿缩了回去。
“古大夫去哪了,她怎么打发你过来?”卞夏因为一天没见古决明心里不舒服,说出的话语调异常阴森。
茱萸被吓得手抖,端在手里药膳被她撒了一小半。
“我家姑娘,在伤兵营看病。督军见谅我家姑娘实在分身乏术。”茱萸说着,颤颤巍巍地将药膳递给卞夏,见他拿稳不等命令便拔腿出了营帐。
茱萸神色慌张得恰似卞夏身边是什么阿鼻地狱。
卞夏拧起眉,把药膳一饮而尽,缓缓挪步走到轮椅前坐下,拿了一件披风就往伤兵营行去。
卞夏刚入营便瞥见古决明蹲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正给一个士兵包扎着伤口。
他想开口叫她却见一个同是大夫衣着的人走到古决明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子递给她。
“古大夫垫垫肚子吧,你一天没吃饭了。”大夫接过古决明手里的绷带继续给伤员包扎,而古决明却咬着饼子马不停蹄地查看起下一位伤员的伤口。
见士兵伤口无碍,古决明这才洗净双手跟士兵一样席地而坐。
“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古决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面嚼着软绵绵的饼一面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
那个大夫摇了摇头,无力说什么。
古决明在天空中找不见残阳,闷闷地垂下头,自言自语地说:“当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也别想这么多了,什么样的千秋伟业不都是用白骨堆起的吗?咱们能做的,只有用尽毕生所学能救一个是一个而已。”
大夫想拍拍古决明的肩膀却被卞夏一嗓子制止了。
古决明寻声望向卞夏,见真的是他,惊奇地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卞夏眉梢一挑,面上神色淡淡不辩喜怒道:“怎么,咱家不能来看看这些伤员?”
“倒也不是,你身子没好我不建议你顶风出来。”古决明站在原地没动,她不经意地一瞥,见一个伤兵怒目圆瞪地看着卞夏。
古决明心中一惊,生怕卞夏看见士兵的眼神心中会生起气来,她故意走到士兵身前蹲下身查看起他腿上的烧伤,待确定无碍后,她温声对士兵道:“放心吧,你只要好好养伤以后就不会落下什么痕迹。”
士兵神色缓和,欠身道:“谢谢古大夫。”
古决明回首望向卞夏,见他面色犹如黑炭不由地想起这些日自己在军营里听见有人在私下里称呼他为“卞鬼厉”。古决明本以为那卞鬼厉的绰号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误解,有些言过其实,但瞧他此时面色,古决明忽然觉得那绰号或许称得上中肯。
方才同古决明说话的大夫早已不知躲去哪里“避难”,些许个伤员抵不住身上困乏闭眼呼睡起来,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古决明与卞夏,一站一坐沉默对望着。
“在屋里闷着也确实不是个事。所以你要走走吗?”古决明率先打破奇怪的沉默,一脸轻松地面对着卞夏那恰似能将人凌迟般的眼神。
卞夏瞧了古决明好一会儿,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语调淡淡道:“古大夫真是目无军纪,来瞧伤员都不知会咱家一声。”
古决明向卞夏跟前走了一截,在他不近不远处顿下脚步,轻声道:“我跟元帅说过了,他同意以后我才来的,算不上目无军纪。”
卞夏只是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古决明脸上的笑,拽过滚轮上的把手就要往回走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古决明拦住。
“你好容易才出来趟,你现在就要回去吗?”她温和地对卞夏说。
卞夏犹豫片刻,放开了把手嘴上却依旧不变调地说:“咱家受不住外面天气,还是先回了。”
“没事,我把我披风借你。”古决明一面说一面解下披风的丝带,拿在手里抖完上面灰尘后她伸手将披风递给卞夏。
卞夏抬眼把古决明视着,右手在腿上不自觉地握成拳头,须臾他抬手接过披风,待分辨出披风的面料,卞夏手指不自觉地紧了力道,将披风上的狐毛捏了个皱皱巴巴。
“古决明……你到底是谁?”卞夏语调犹如十年不见阳光的古井,寒冷得刺人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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