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该醒过来了。”
商亦卿靠在他的肩上,浓重的黑暗漫上来,一点一点侵占着她眼前的光亮。
她忽地向后倒去,落进深不见底的深渊,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坠。
她试图伸手向前去抓住什么,却只能抓住从指间流淌而过的风。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景象,有时是虚成峰那百年如一日的冰冷寝殿,有时是荒无人烟的山林……
这些全是属于隶亭宴的记忆。
随着记忆纷至沓来的,还有那沉钝的情绪,被泼上重重的一层墨渍,连日光也变得黯淡,令人望之生寒。
血色如影子般在隶亭宴的身后鼓动开来,遮去他双眼的视线。所有的颜色褪去,只剩下那冰冷的白与黑在心底交织。
她在下一刻沉进海底,海水负载过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场永不停止的大雨终究淹没了他。
商亦卿在水中挣扎,试图抓住记忆中的他,却只是徒劳无功。
她的心底感到一阵悲泣,这种撷住呼吸的窒息似乎快要将她的意识压垮。
他说,害怕自己的狼狈被她看见。
可却将这些过往、这些挣扎与彷徨的痛苦,以及伤痕累累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
谁会将极力藏在内心、不为外人所知的脆弱现于人前啊……他就不怕在她口中听到什么伤害到他的话么?
一次又一次将尖刀递给她,袒露伤口,无所谓结果如何。
这个渐渐将自己伪装起来,收敛情感,游离尘世之外的他像是孤注一掷般,燃起心底最后的生息,冒着灼伤自己的风险,竭尽全力地靠近她。
或许,根本不值得呢……
就在商亦卿无力地闭上双眼时,周遭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她稳稳落到地上,有些迷茫地看着前方那个漫无目的的人。
雨幕朦胧的一片,看不清什么,一如他迷惘的心境。
衣袍湿透,黏在肌肤上,是很不好受,可都习惯了。
这应该是个同往日没什么区别的雨天。
等抓到卓逸尘,他该去闭关几年。
进来几年心境不稳,哪怕将那些记忆全部丢进心境空间,抽离不必要的情感,他也仍旧不堪重负。
再不调整好,下回,就该轮到罗浮弟子来肃清自己了。
隶亭宴提着枪在雨中缓步而行,忽地察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妖气。
大概是什么山精小妖,不必在意。
他这般想着,眼前却多出来一截翠色的裙摆,再抬眼,望进了一双纯粹的眼眸之中。
那一刻,隶亭宴便想着,或许,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与她相遇——所以,才要在这雨中独行几百年。
记忆上杂乱的墨渍被什么擦净,从这一日起,他的记忆渐渐变成了他和她的记忆,她所不知的那一半越渐明晰。
她也看见了那盏灯上的字句。
惊蛰那日,他说想向她再许一个心愿,却没有告诉她究竟是什么。
如今,她倒是从这盏灯上看见了答案——
“惊蛰启鸣,孤身难捱,长生久苦,夫人不如再许我一愿?”
“惟愿与卿共长生。”
记忆来到尽头,意识回笼,商亦卿微微蹙眉,适应片刻,才缓过神慢慢睁开眼。
不远处急得团团转的太玄引看见她醒过来,终于松了口气。
可她似乎不着急出来,将额头抵在隶亭宴的肩上,静静坐着,不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太玄引这才意识到商亦卿自从方才看见它时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劲,难不成他们两个人昏迷的这短短半日发生了什么?
但这结界隔音的啊!哪怕它叫破喉咙,里头的人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约莫过了半刻,隶亭宴才缓缓转醒,他试着动了下手,视线落到她的头顶,有些措手不及,道:“卿卿,你、你怎么来了……”
商亦卿抬头,眨眨眼,看样子隶亭宴暂且还没有心境空间里的记忆。
随后,她嘴角拉直,眼神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感到些忐忑,直觉告诉他,她生气了。
隶亭宴语气不安道:“卿卿,是我做错什么了?你别不理我啊,莫非我被困在这里很久——太玄?”
隶亭宴转头看向太玄引的方向,只见它在结界外晃来晃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思及自己近来做过的事便只有“来救太玄引反而被困”这一件,他只好真诚地为自己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见的,只是这阵法一时半会儿破不开,太玄它也没什么办法。”
他紧接着补充一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卿——”隶亭宴忽地顿住,被她用力攥住衣襟,被迫低下头。
商亦卿眼眶微红,眉头压低,拿脑袋狠狠撞了下他的额头。
“哐”地一声响,隶亭宴结结实实挨这么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下意识担心她有没有被嗑痛,便想着抬手去揉她的脑袋。
她偏头躲开,神色不虞地盯着他,厉声问道:“没有灵力,一个人外出?”
“我……”他一时语塞。
她又道:“失去意识前,特意嘱咐不要告诉我?”
“这……”隶亭宴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哑口无言。
商亦卿拍了拍身上的灰,严肃道:“隶亭宴,下回你再随随便便消失,遇到危险甚至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在他看来,他受困瞒着她,是什么保护她的行为么?
先前以自己的半魂帮她缓解疼痛,她离开罗浮的那段时间偷偷摸摸地跟了一路,又塞了不知道多少灵石放进那个设有阵法的箱子里……他总是在自以为是地做这些。
商亦卿越想越气,冷冷地看着他,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他。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只有笨蛋才会这么轻易地把真心拿出来吧,这人根本不懂怎么保护好自己。
她一字一句地轻声道:“隶亭宴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隶亭宴虽感到一头雾水,脸上满是无措,但这种情况下,认错态度必须要端正,连声道歉:“我错了,我是笨蛋,你消消气,好不好?”
“……不听。说好的,一整天都不会再理你。”商亦卿避开他的手,将他推开,而后动作利索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触上结界的那瞬间,这足以拦住太玄引的屏障居然迅速消解,但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去注意。
隶亭宴被留在原地,往外走去几步,本想出声让太玄引带他上去:“太玄——”
那料太玄引一听,连忙道:“绝对不是我去找她来救契主你的!人家姑娘是自己找来的……至于为何会生气本神器也不清楚,不能怪我,绝对是契主你自己的问题。”
说完它就一溜烟地飞了出去。
隶亭宴默了一瞬,望着光阵外幽暗的湖水发呆。
他没有灵力,手里头也没有避水珠,难不成要闭气游上去么?
在他思考着怎么离开时,隶亭宴的额间忽然亮起银白色的道印。体内的灵力缓慢流淌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心境空间里的那段记忆。
隶亭宴皱起眉,复又松开,耳廓微微泛红,低声喃喃:“喜欢我……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所以,到底在生谁的气?”
他仍旧没太想明白,便只好作罢。
而自己会在昏迷之时将她拉进心境空间,是因为听雨察觉到有什么莫名的力量在拉扯着她的神魂。
隶亭宴的视线落到这道阵法上,这是一道相当复杂的上古大阵。其上的铭文大多都失传了,应该是用来困住什么东西的,只可惜过去太久,已然没什么威力了。
看来,清都之中确实藏有什么秘密。
他正自顾自想着,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没料到原本离开的商亦卿又折回来,感到一阵意外的惊喜。
卿卿才不会真听那家伙的话,生气一整天都不理他。
商亦卿停在几步之外,瞧见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淡淡问:“灵力恢复了?”
“嗯,卿卿不必担心我。”隶亭宴笑道。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谁担心你了?”
他眼中带着一丝委屈,忐忑道:“你还在生气么……”
商亦卿沉默不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仿佛在说“非常生气”。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还喜欢我么?”
商亦卿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看样子他已然知晓心境空间里的记忆了,便没好气地哼道:“不清楚。”
隶亭宴走近几步,小声问:“我还能回家么?”
“……”她盯着他沉默片刻,轻轻叹出口气,“嗯。”
闻言,他立刻喜笑颜开地跟了上来,商亦卿见状,不免又叹气几声。
等回到院子里后,隶亭宴自然而然地往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没有要进屋的打算。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一直到日落西沉,商亦卿望着阒静的院子,没忍住,走到门口,开口朝他问:“你打算一直坐在外边?”
“可你不是说……”隶亭宴意外地看向她,眨眼间便想明白她的意思,旋即咽下后半句话,转而笑道,“好,我这就进来。”
商亦卿倚靠在门上,拨弄着手里头的木雕,越看越觉得它像隶亭宴,低声嘀咕:“笨蛋。”
隶亭宴没听清,困惑地看向她。
她径直走回屋里,背对着他问道:“隶亭宴……你为何会喜欢我?”
纵然亲眼看见了他的所有记忆,似乎还是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它本就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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