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亦卿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眸。在他的目光之下,她缓缓镇定下来,从深沉的黑暗之中捉住一线光亮,将心底虚无悬浮的迷惘驱散,再一次落回到实处。
见她从昏迷中醒过来,隶亭宴脸上紧张的神色缓和一瞬,随后便将眼前的人用力抱紧,手臂无意识地收拢,像是在迫切地确认她的存在。
她虽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但依旧能从他颤抖的怀抱中感受到他的害怕,在最开始的茫然中回过神,温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没什么事,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随后,商亦卿拉开他的手,从他的怀里挣脱,正欲扬起一个笑,却看见他眼中自己的模样,一时怔住。
她的额间多了一道灿金色的印记,瞳孔也变成鎏金之色。她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看见露在袖口外的手腕浮现瑰丽而繁复的铭文,从手背蜿蜒而下。
商亦卿心口猛地一跳,她抬起眼,向外望去,眼中的困惑更深。
箫韶与慕初尘护在他们两人身前,正对面是几位妖君与仙尊,妖王沉鉴立在一旁,眼中的神色似纠结似不忍。
而在远处的天际悬着一道巨大的阵法,其下压制着不知为何陷入沉睡的烛照虚影。
清都之外的结界如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最后化为点点碎光,消失不见。
商亦卿注意到隶亭宴手臂上的伤口,定定地看了许久,思绪万千,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那些记忆,是她自己的记忆,属于自己的过去。
行湘一声极浅的笑音将她唤回神,她意味深长地道:“商姑娘还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吗?您出手震碎了外边的结界,还误伤了元虚尊者——如今行湘是不是该唤您一声帝狩大人?”
“我……”商亦卿看向隶亭宴,手碰上他的手臂,停在伤口不远的地方,眼底满是茫然,“我伤了你?”
隶亭宴摇了摇头,淡道:“我没事,只是皮外伤。”
他顿了顿,转而朝行湘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了,是吗?”
“倒也不算,行湘只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与素清大人的遗愿妄自揣测出来的。毕竟,我们之中谁也没见过帝狩大人。不过,尊者曾将帝狩大人带往过罗浮,莫非陵光神兽没说什么?”
“……”隶亭宴皱起眉,怪不得那日商亦卿会落入陵光神兽所在的阵法。
商亦卿也蓦然想起,陵光对她所说的那句“好久不见了”,原来这句话当真是对她说的么?
行湘淡淡一笑,话语上却步步紧逼:“尊者其实也猜到一些,不是么?可今日一事,躲避不开,还是说尊者宁可与天下为敌,也要护住这将为祸四方的凶兽呢?”
哪怕早有准备,猜到自己会和烛照有关,可在此刻,商亦卿仍旧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一阵不真实,连带着那些记忆与自己都隔着一层什么。
心底的惶然将她一把攥住,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隶亭宴一手执握太玄引,一手牵着她,脸上撑起一个笑,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会有事,别怕。”
站着前头的箫韶长叹一声:“无论是陛下、几位妖君,亦或是十四洲的几位尊者,方才都因阵法而消耗不少,实力不足全盛的三成,为何会有自信能打赢我们?”
话音落,箫韶回过身来,笑道:“商姐姐,若是我没看错,自这临时的封印阵法结成之后,烛照的大半力量就流入到你的体内——没有人能逼你做什么,且安心。”
“我的力量……”商亦卿感应着体内陌生而熟悉的灵力,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觉不安。
“箫韶少主所言不假,可方才她失去意识,甚至攻击元虚是事实。”为首一位尊者开口道,“元虚,你当要明白,若不及早除去她,等她彻底掌握体内的力量,就是另一个烛照。”
“元虚,她可是入魇的凶兽!若不尽早除去,待他日力量壮大,有谁能敌得过她?定然会使得生灵涂炭!尔作为罗浮的道尊,十四洲众修士的表率之一,享尊者之荣,绝不可徇私枉法。”
闻言,隶亭宴轻笑一声:“徇私的尊者还少么?多我一个,有何不可?”
那人见说不动隶亭宴,似乎忌惮有关隶亭宴的那些传言,转而向慕初尘道:“霁月,难不成你要看着你的师弟堕落下去?”
“欸,你这么一提,本尊倒是记起不久之前也有人如此劝告于我。若是本尊没记错,还未有记载表明烛照伤及过无辜……小师弟护着的是他即将合契的道侣,怎么叫徇私枉法?”慕初尘摆摆手,不紧不慢道。
“……你!”
眼看着几位仙尊要和慕初尘好好论一论此事轻重,给罗浮的两位道尊安一个肆意妄为的罪名,行湘及时上前一步,控住场面:“既是在清都境内,还是让行湘提个建议如何?”
隶亭宴沉默片刻,道:“说。”
“我们给二位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一个月内,商姑娘没有入魇的症状,那我们便换个法子封印烛照;若是商姑娘控制不了自己,伤了谁,还请尊者莫要为难吾等。”
“……”隶亭宴沉思片刻,本要拒绝。
商亦卿连忙拽着他,向行湘回道:“好,我答应你。”
行湘笑了笑:“此外,帝狩大人料是已然恢复记忆,或许可以从中寻到两全其美的法子。一个月后,不归路上,行湘会在那里等您的抉择。”
“两全其美么……”商亦卿苦笑一声,若是真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还会有现如今的局面么?
许是见两方僵持不下,也没有打赢几人的自信,那几位仙尊也纷纷打道回府,最后只留下商亦卿几人。
沉鉴淡淡道:“入魇化凶从未有过清醒的例外,一个月……若是寻到法子,孤定会全力相助,但当事态无可挽回的那刻,孤要为妖域的万千子民着想,抱歉。”
话音落,他便消失在原地。
箫韶眨眨眼,叹道:“陛下的行事风格一如既往,但有他这句话,这一个月里,至少妖界不会有人动手。初尘,你先回十四洲稳固局面,不要放任那些人谣传此事。而我,便去无妄渊一趟,其一将商容请回来、主持大局,其二也好谒见神尊,问问法子。”
“好,注意安全。”慕初尘点点头,转而对隶亭宴道,“你们隐去行踪,这一个月暂且去人间避避,要知道应钧那件事上,还有许多人揪着不放,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隶亭宴沉吟片刻,轻声道:“……二师兄,若是为难,可将我自罗浮除名。”
“除名?小师弟,这事还没有我们那日闯入水清天的罪名大,你在怕什么?是个人都明白此事不可张扬,也只会在五大宗之间流传,可五大宗立宗之本在五位神兽,谁敢惊动几位老祖宗?”
箫韶接过话头:“如此说来,要不去寻凤座庇护一阵?”
隶亭宴开口拒绝:“不必了,我们的事绝不可在牵连他人,师兄与少主肯为此事从中斡旋已是大恩。”
慕初尘摇了摇头,看向一直沉思的商亦卿,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小师弟他不善言辞,什么事也总一个人闷在心里。我们这一辈,失去的太多了,还请姑娘绝不要放弃他。”
“……我记下了。”商亦卿默了一瞬,慕初尘此话意有所指,她垂下眼,没去看他探究的视线,缓缓回道。
箫韶朝她笑道:“商姐姐莫要太过担忧,我们定能想到法子。”
“嗯。”
箫韶与慕初尘离开后,隶亭宴便带着她隐去气息辗转来到人间住下,快雪城的那处院子正好留有结界,除去罗浮弟子也不会有人知晓这里。
但以防万一,隶亭宴还是花了大半天将院外的结界逐一调整一番。
商亦卿则坐在屋里,望着太玄引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唤了它一声:“太玄。”
“怎么突然叫本神——嗯?怎么会?”太玄引莫名察觉到自己与她的联系,意识里多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你……”
太玄引在恍惚之间,反应过来,恭敬道:“主人。”
唯一能杀死烛照的便是祂自己那在数万年前扔下天界的断角,也就是她眼前的太玄引。
哪里有两全的办法?
在漫长的封印岁月之中,巡那唯一残存的、未被侵染的意识从阵法中逃离出来,最后化作了她。
她在山间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踏进了素清留下的那个院子,将数万年前与素清的相处拼凑成了自己所记得的那些记忆,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小妖。
她若活,烛照自然不灭。
“原来,这就是天命给我们写好的结局么?”
商亦卿靠着门无力滑坐在地上,手臂环过自己的双膝,双眼放空,看着地面喃喃自语。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隶亭宴正在院子里全神贯注修补阵法。
她压抑着自己抽泣的声音,无助地道:“可他呢?他该怎么办?”
“如果我的结局早就注定,为何要让他遇见我,为何要给我们片刻的欢愉后再狠心将我们拆开……如果这就是我的天命,那他呢?”
“你要他如何接受这一切……尊神大人,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坚决地拒绝他,便不会落到如斯境地……是啊,一个连过去都不清楚的人怎么敢去喜欢……”
下一刻,商亦卿忽地抬起头,眼中原本淡去的鎏金色再度浮现,她大口喘着气,黑色的雾气从她额间的印记之中飘出。
她看见手臂上的纹路渐渐转为红色,在这股怪异的力量冲撞之下,全身疼痛难忍,只觉自己的意识都要被一并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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