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蔺知柔便从杂端曹仲侔处取得了程期。
本朝官员出差或赴任,沿途食宿、马匹都由驿馆供给,不过程期限制得很严格,陆程每日约七十里,舟程分急缓顺逆,三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不等,总之马不停蹄,没有留出丁点游山玩水的时间。
因她即将启程,柳云卿和曹仲侔不再给她安排别的事务,她每日准时离开御史台,回去又没有多少行李可收拾,倒比平日还悠闲。
她在京中没有多少友人,只两个师兄弟、弘文馆的同窗,并几个谈得来的进士科同年,她只是去江南巡按,并非外任,不想兴师动众,于是婉拒了几个同年替她践行的好意,只约了师兄弟一叙。
临行前一日,曹仲侔特地让她提前半个时辰离开御史台,蔺知柔谢了他这些时日的照顾,便要去向柳云卿辞行。
曹仲侔却道:“台长今日微恙,告了假,在府中歇息。你若要辞行,可以登门拜访。”
蔺知柔微一迟疑,便道:“既然台长抱恙,下官便不去打扰了,有劳端公替下官转达一声,请台长保重。”
曹仲侔神情有些复杂,终究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蔺知柔牵着马出了御史台的大门,正打算上马回住处,冷不防一人快步走上前来,拦在马前,向她行礼:“敢问官人可是蔺侍御?”
来人穿着绫罗短衣,一副富家豪奴装束,但是目光炯炯,身形笔挺,粗壮的脖颈上青筋隐现,一手按着腰间的刀柄——这是禁军侍卫的习惯动作。
这人显然对她的身份十拿九稳,那一问不过是形式,否认无济于事。
蔺知柔抓紧马缰,警觉道:“有何贵干?”
来人道:“仆奉主人之命,请蔺侍御前去福安寺一叙。”
福安寺算不得什么名蓝大刹,在长安的佛寺中排不上号,不过香火也算旺,并非偏僻隐蔽之处。
她心里绷紧的弦顿时一松,至少不是兰陵长公主府的人——若是长公主要对她做点什么,即便不让人把她带回府上处置,也不会挑人来人往的佛寺下手。
可不是长公主,又会是谁?
府上有资格养侍卫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
蔺知柔心如电转,迅速把那几家人盘算了一遍,算来算去,和她有仇的除了长公主府便是贵妃母子。
不过她早已经离开东宫、离开韩渡,当年那些龃龉只是陈年旧事,贵妃一党正因为韩渡回京的事焦头烂额,自顾且不暇,哪里有闲心来寻她的麻烦。
何况她是众所周知的柳相党,贵妃和二皇子即便想动她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当。
蔺知柔心中稍定,不动声色问道:“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贵人?”
那侍卫眼神有些躲闪:“此处人多耳杂,说话不便,还请蔺侍御跟仆走一趟,见到主人自然知晓。”
他又道:“请蔺侍御放心,主人只是仰慕侍御才名,有意结交。”
王孙公子有意结交,自会请她去府中赴宴赴诗会,约在寺庙里,倒像大家闺秀私会情郎的戏码……
想到此处,她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只不知对方是谁。
即便她没有秘密,这种事也要避忌,省得惹一身麻烦。
她想了想道:“有劳转告府上,在下明日便要启程离京,今日有几位友人设宴践行,不得已只能辜负尊主人盛情,待在下回京,一定登门请罪。”
说着便要翻身上马。
那侍卫似是不曾料到她会拒绝,愣怔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拦住马头:“主人千叮万嘱,务必将蔺侍御请到,若是侍御推拒,小人难以复命,万望侍御体谅。”
话音未落,街巷中便有几个穿皂罗短衣的高大男子围拢上来,看身形都与那豪奴相类,另有一个车夫牵着马,拖着一辆青帷车走来,车是普通的车,马却是雄健的战马——显然也是一伙的。
那侍卫掀开扯帷:“请蔺侍御登车。”
蔺知柔不由苦笑,看来他们一早打的便是先礼后兵的主意,那位“贵人”显然是个蛮不讲理的主。
既然没得选,她也只能道:“那便却之不恭了。”将马缰交给那侍卫,一矮身,进了车厢。
福安寺离御史台只隔了两坊之地,一行人也不管惊扰行人,策马疾奔,不过片刻便到了。
蔺知柔在寺庙门前下车,跟着那侍卫进了佛寺。
寺庙里有香客来来往往,那位贵人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高调地清场。
侍卫一路警惕地四下观望,小心翼翼地把蔺知柔带到一处偏僻的禅院,在门上轻扣了三声,便有一个青衣婢女来开锁,看见蔺知柔,先红了脸,掩口窃笑了一会儿,这才把她迎进院子里,那侍卫便守在院门外望风。
这架势活脱脱就是戏文里大家闺秀私会情郎的桥段,蔺知柔无可奈何,只盼着别是哪位已成婚的公主或宗室。
侍女把她引到禅房门口:“郎君有请,主人在里面等着呢。”说着便要褰帘。
隔着稀疏的竹帘,蔺知柔隐约看见一个着红衣、梳着双鬟髻的娇小身影。
她停住脚步,隔着帘子作个揖:“蔺某见过贵主,男女有别,恐怕不宜叨扰。”
帘子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红衣的身影站起来,一边说一边走:“蔺侍御诗文风流飘逸,没想到为人这样迂腐,像个酸儒。罢了,你不肯进来,我便出来见你。”
话音甫落,少女褰帘而出,屏退了侍女,笑意盈盈对蔺知柔道:“蔺郎可还认得我?”
饶是蔺知柔有所准备,也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强行将她带来这里私会的,竟然是贵妃所出的四公主。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行礼:“蔺某拜见四公主。”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你真的认得我呀!”
蔺知柔道:“蔺某昔年入宫,曾有幸得见公主天颜。”
当年她随韩渡入宫,这位骄纵的公主还只是个孩童,女大十八变,几年过去,她的样貌自然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四公主唇下偏左的地方有一颗小痣,蔺知柔留下了印象,方才一眼便认了出来。
四公主双颊飞红,眼睛发亮,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只要是见过一次的人,你都记得么?”
若是蔺知柔有攀龙附凤之心,就该知情识趣地顺杆爬,哄她说不记得别人只记得她,顺便夸她生得闭月羞花。
然而蔺知柔全然没有这份心思,只一心盘算着怎么摆脱麻烦,于是点点头:“大抵如是。”
四公主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撅了撅嘴:“难怪人家都说蔺状头过目不忘。”
蔺知柔不咸不淡道:“公主谬赞。”
千娇万宠长大的公主不怎么擅长察言观色,但蔺知柔的态度实在冷淡,四公主习惯了众星捧月,觉出了对方的不情愿。
然而这不情愿只是增添了他的吸引力,先前四公主只当他是寄托少女心事的仰慕对象,像是被浓雾笼着,这会儿却异常清晰和生动。
一见倾心不外如是。
四公主暗暗认定了这便是她的驸马,苦恼着怎么才能说服母亲和兄长——阿耶宠爱她,对蔺遥的诗文赞赏有加,一定会依着她的。
至于蔺遥的态度,则全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蔺遥这样的出身能得她青眼,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蔺知柔对这少女骄纵蛮横的作派记忆犹新,虽也不至于记恨一个孩童,但也生不出什么好感,只想尽快离开,便道:“不知公主召见在下有何赐教?”
四公主道:“我读了你的诗文,觉着不错,今日难得有机会出宫,便想亲眼瞧瞧,写出这些锦绣文章的人是不是当真有别人夸的那样好。”
她顿了顿,俏皮地歪了歪头:“你猜我怎么想?”
蔺知柔垂下眼帘不去看她:“蔺某不敢妄加揣测。”
四公主踢了踢阑干,丝毫不在意蹭坏鞋头上缀的大颗东珠,埋怨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公主此言不虚。”蔺知柔道。
四公主话锋一转:“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一本正经、装模作样的作派。你和传闻不太一样,比传闻的还有意思。”
话都让她说了,蔺知柔只能不搭腔。
四公主又道:“我还有半年才能出宫建府,不能时常出宫见你,这一回还是瞒着我母妃悄悄溜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去东内?我扮成黄门来见你。”
“承蒙公主器重,不过蔺某明日便要赴江南巡按,只能辜负公主好意。”
“啊?你要走?”四公主吃惊道,“你不是才进御史台么?怎么就要出外巡按?”
蔺知柔不想和她讨论公务上的事,四公主也不管她,自说自话:“就说御史台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当校书郎多清闲……”
“这样吧,”她脸上红晕渐深,“我去同阿耶求求情,把你调去秘书省,过一两年进翰林院……”
“多谢公主美意,”蔺知柔冷冷道,“蔺某在御史台很好,且委任官员事关国体,不可儿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四公主忙打断他,“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想惹人非议……不过一年半载,我……”
她有些羞赧:“我等你就是了。”
蔺知柔揉了揉额角,虽然尴尬,但这种事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
“公主恐怕误会了,蔺某出身微贱,不敢对公主生出半点不敬之心。”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四公主怔了怔:“你的出身虽然贫寒了些,但你父亲也是进士科出身……”
随即她意识到什么出身微贱不过是托辞,蔺遥这分明是不待见她。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待见她?她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种问题,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讨好她、攀附她,那些世家子眼高于顶就算了,怎么一个寒门出身的低品官竟会拒绝她?
她沉下脸来:“是因为平康坊那个顾姓妓子么?”
不等蔺知柔说话,她立即道:“我可不信你会为了她放弃尚主的机会,你已经有十多日没去找过她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你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
那个顾双月根本不算什么,她有一回借着王府设宴的机会,怂恿兄长把那所谓的美人召来侍酒,悄悄观察了她许久,不过是个庸脂俗粉,也就是嗓子生得好些,琵琶弹得不错,没有半点配得上蔺遥的地方。
她不信蔺遥这样的人会对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痴心一片。
蔺知柔当初借顾双月当幌子,经营风流才子的名声,但是她生怕把顾双月牵扯进是是非非里,自从进了御史台便没有再去平康坊找过她。
四公主这么说,她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道:“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蔺某便告退了。”
四公主跺跺脚:“不许走!我还没准许你走呢!”
蔺知柔道了声“遵命”,便像柱子似地杵在原地,也不说话。
正僵持着,方才引路的侍女急步走来,附耳对四公主说了句什么。
四公主脸色微变,对蔺知柔道:“今日且放你一回,不过你可记住,巡按这一年,你可不能在江南娶妻!”
蔺知柔差点被她逗笑。
四公主不依不饶:“也不可以流连秦楼楚馆,不然要你好看!”
蔺知柔实在不想理会她,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出得福安寺,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么一耽搁,和师兄弟约好的时辰已经快到了,她去左近的车马坊赁了马,向平康坊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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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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