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
柳云卿从书案上抬起眼,目光穿过高卷的竹帘望向庭中,竹影渐渐倾斜,拉长。
他知道等的人多半不会来,但还是忍不住隐隐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门扇的“吱呀”声。
柳云卿喜静,内院只有跟随他多年的柳伯和阿元可以出入。
那脚步声轻快,当是阿元。
他轻轻搁下笔,朝外望去。
只见阿元快步穿过庭院,手中拿着竹制的名刺。
柳云卿的心跳陡然加快,呼吸也乱了,平静无波的双眼泛起粼粼的光,连带着苍白的面容也有了些许生气。
“郎君,”阿元走上前去,“苏公子求见。”
柳云卿微怔,眼中的光暗弱下来,他自嘲地一笑:“带他到书斋说话。”
来人是有“小玉郎”之称的苏彦林,他本可以在进士科举中一鸣惊人,只可惜被蔺七郎压了一头,屈居第二,如今是秘书省校书郎。
全长安都知道他与兰陵长公主关系匪浅,又因他与柳云卿年少时有几分相似,便道他是长公主“退而求其次”,用来代替柳十四郎的男宠。
苏彦林也不介意别人说闲话,心安理得地住进长公主府,坦坦荡荡地攀龙附凤。
按理说他和柳云卿两人有些尴尬,该当避忌,可这小玉郎并非凡人,不但在长公主府的各种雅集宴会上与御史大夫争锋相对抢风头,还时不时借着讨教学问的名头,上柳府耀武扬威。
长公主只当小爱宠争风吃醋,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还会为他在柳云卿面前说话,请他别与少年人计较。
柳云卿换了身见客的衣裳走到书斋,苏彦林已经到了。
两人的相貌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相似,只是苏彦林的衣着打扮、举止风度,都似乎在刻意效仿柳云卿,两人身量又差不多,从背影看,就有七八成相似了。
苏彦林见到柳云卿,立即恭谨地下拜:“学生拜见先生。”
丝毫没有在外见面时的无礼和趾高气扬。
柳云卿令阿元去廊下煮茶,延苏彦林坐下:“长公主府近来有什么动向?”
苏彦林道:“回禀先生,前日幽州节度使府遣人送来十余名胡姬与十余名胡人少年,并金银器皿数床、西域葡萄酒数车,并珍稀药材若干。其中两名胡人少年颇得长公主宠幸,近来日日随侍左右。”
柳云卿颔首:“有劳你多加留意。”
苏彦林忙道:“听凭先生吩咐。”
如今边塞军队多任胡人将领,幽州节度使便是胡人血统。
数代以来,节度使坐拥重兵,父子相承,治内的军事和民政一手把持,俨然已成了当地的土皇帝。
其中又以幽州节度使势力最大,兵力最盛。
朝中对节度使拥兵自重的顾虑从未消失,尤其是柳棠一派,极力主张培养汉人将领,取代胡人。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撤换将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边关军士忠于节度使,贸然换将反而可能引发兵乱。
节度使与柳相一党不和,转而向柳相的政敌兰陵长公主一党示好,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柳云卿一向反对与节度使府过从甚密,尤其是狼子野心的幽州节度使,与此人打交道,甚至妄想把对方十数万兵力当作自己的后盾,无异于火中取栗、与虎谋皮。
然而长公主性情固执,即便他百般劝谏,她仍旧一意孤行,与节度使府眉来眼去,只是千方百计瞒着他而已。
柳云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还有别的事么?”
苏彦林微微蹙眉:“学生此来另有一事须向先生禀报。”
柳云卿见他这神色便知端的:“是令狐湛又惹是生非了?”
令狐湛是长公主独子,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长大了也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打杀奴仆泄愤甚至取乐是常有的事,有几回甚至祸及良民,险些被柳党抓住把柄大作文章,长公主隔三岔五要替儿子善后,但事后还是不忍心严加管教,最多禁足一旬半月,便又把他放了出来。
苏彦林道:“先生料事如神。”
顿了顿:“听长公主府侍卫说,令狐湛时常派人去平康坊。”
令狐湛这样的纨绔子弟,流连烟花之地是家常便饭,看上某个乐户女子,派人去平康坊,并无奇特之处。
但是苏彦林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不会事无巨细什么都向他报告,柳云卿抬起眼,等待着下文。
苏彦林接着道:“经学生打听,令狐湛派人暗中盯住鬘华仙馆的一名顾姓妓子。”
“鬘华仙馆”听起来有些耳熟,柳云卿皱了皱眉:“所为何事?”
苏彦林道:“上月晋王府设宴,此女曾去唱曲,据说晋王有意替她脱籍,纳入府中,但此女不愿相从,晋王又数次派人前去鬘华仙馆,那妓子仍旧不为所动。”
柳云卿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茶杯,晋王为人谨慎,虽资质平庸,但绝对不傻。
最近竟陵王回京一事闹得贵妃一系风声鹤唳、寝食难安,他还有闲心拈花惹草?
柳云卿不太相信:“此女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苏彦林眼中闪过迟疑:“此女名唤顾双月,是鬘华仙馆的花魁,与……与蔺公子似乎有些渊源。当日晋王设宴,学生似乎在席间看到了四公主……”
他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柳云卿便颔首:“我知道了。”
他一下子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四公主对蔺七郎芳心暗许,听说蔺七郎与那顾姓妓子情投意合,便借着兄长设宴的机会,将她叫进府中唱曲,暗中观察,并撺掇兄长将她纳进王府为妾,以绝后患,未曾想到那女子不愿。
苏彦林道:“令狐湛对蔺公子一直怀恨于心,学生恐怕他知道其中内情,想借那妓子做文章。”
顿了顿:“要不要设法阻止?”
柳云卿思索片刻,目光沉冷:“不必。给他点教训也好。”
“是。”苏彦林望着稍显陌生的柳十四郎,一时分辨不清这个“他”是指谁。
柳云卿眼中的冷意很快消散,恢复了平素温润的模样:“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多谢。”
苏彦林正色行礼:“先生对学生有再造之恩,学生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
蔺知柔被四公主耽搁了半个多时辰,赶到平康坊时师兄弟都已到了。
因她翌日一早便要启程,三人也没有一醉方休的兴头,酒过三巡,又用了几杯茶,卢铉便催她早些回家。
三人下了酒楼,往坊门走,经过鬘华仙馆附近,宋十郎瞟了眼小师兄,一脸欲言又止:“七郎,你明日便要离京,不去和顾娘子道个别?”
蔺知柔脚步略微一顿,便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她恐怕还睡着,我便不去了,往后劳烦师弟照拂她一二。”
宋十郎一把拉住她的马笼头,老实道:“你也知道顾娘子那个人,她托我做说客,要是不替她办到,往后还不知要怎么折腾……”
蔺知柔乜了他一眼:“你不去平康坊,难不成她还能找到贵府门上折腾你?”
宋十郎赧颜一笑:“人家小娘子待你痴心一片,你这般绝情,连我都看不下去。明日都要走了,
就去道个别怎的,还怕那母大虫吃了你不成?”
说着扯她袖子:“师兄,好师兄,就当帮帮师弟的忙。”
蔺知柔想起顾双月那脾气,情不自禁地笑了,若是今日不告而别,日后相见还不知她要怎么作天作地。
她明日便要离开长安这个是非地,长公主再恨她,也犯不着去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的乐户女子。
顾双月对她来说就像个任性的妹妹,说不牵挂是假的。
蔺知柔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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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113(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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