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微微挑眉,这时间限制十分苛刻了。
进士科全为笔试,一考便是几个时辰,若是琢句慢,大可以从帖经的策问题中省出时间匀给诗赋。可是这回经义是口试,一刻钟之内要写出两首诗,便是登科进士也未必能游刃有余。
蔺知柔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了,宋十郎说过这次童子试多半要由皇帝亲试,自然也要试诗赋,那么挥笔而就的捷才就必不可少了——总不能叫皇帝久等。
她调匀了呼吸,没急着提笔,静静坐着思考试题。“秦镜”之题用的是秦镜照胆的典故,出自东晋葛洪撰写的《西京杂记》,说的是秦始皇咸阳宫中有一块方镜,能映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和善恶正邪,秦始皇常用这面镜子来照宫女,但凡发现“胆张心动”的就杀掉,后来“秦镜高悬”就变成了公正严明、识人善察的意思。
若是不知道这个典故,可能会望文生义,将“秦镜”误作“以秦为鉴”。
多亏蔺知柔有个喜好怪力乱神的师弟,曾借这部书读过,至少破题思路是不会有误了。
又思考了一会儿,她才牵袖研墨,提笔蘸了浓墨,毫不犹豫地落于纸上: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三位试官忍不住探头张望,都暗中称许,且不说才藻,那手字便是可圈可点,笔画流丽,向背有致,秀韵飘逸,虽限于年纪腕力不足,但架子搭得好,布白匀称,在今日赴试的一众童子中已是拔萃。
再看内容,首联即开门见山点明题旨,不算出彩,但开宗明义是正确的路子,在考场上尤其如此。
蔺知柔一气往下写,几乎没有停笔思考的间隙,将四十字一挥而就:
万古秦时镜,千秋独有名。
依台月自吐,在匣水常清。
烂烂金光发,澄澄物象生。
云天皆洞鉴,表里尽虚明。
但见人窥胆,全胜响应声。
妍媸定可识,何处更逃情。
几个试官都是点头,这种限题限韵的试场诗难出佳作,陈词滥调在所难免,能做到词句工整、八音克谐已是过关了,何况此作题旨分明,词气贯通,能借物寓意,对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来说便很难得。
试官们心下已有了主意,他到此为止的答卷已足以让他通过覆试,不过几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这小小童子,最后一道不限体裁自由发挥的试题才最见真章。
覆试结束后,几位试官将根据应试童子的表现取二十人,并排定名次,经长史复核后向吏部呈送,如果名字能出现在首位便能给台省官员留下印象,自然大有裨益。
蔺知柔瞥了眼漏壶,一刻钟时间只过去一小半,她有充裕的时间深思熟虑,便搁下笔,专心致志地打腹稿。
美人并非冷僻的题目,前人可资参考的作品既多,仿作一首却是不难。蔺知柔在应试前分门别类地记了不少意象,与美人相关的无非就是那些,云鬓、绿眉、螓首、柔荑、粉腮、笑靥、秀项、柳腰......
再搭配凤钗金钿明月珰、霓裳霞帔绿罗裙、玉台鸾镜水晶帘、重楼云阁金绣筵......
美人或是翩翩起舞,或是对镜自伤,或是凝妆下楼……
将这些意象、场景、动作进行排列组合,再揉杂些典故,发一发兴亡之叹,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蔺知柔决定作一首七律,五言诗每句能承载的信息量有限,倒不如多写几个字,写长一些,将靡丽的景象描绘得更细致,说不定能掩饰她诗情的不足。
蔺知柔在心中勾勒出大致轮廓,剩下的便是雕琢词句,略假思索,便有了主意。
正待下笔,笔尖几乎触及纸面,她的手忽然一顿,如此作出的诗固然不会有大错,但无非是拾前人之牙慧,七拼八凑,与方才那首命题诗又有何异?
三位试官面面相觑,看他方才提笔的样子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怎么忽又停住?
见他蹙起双眉冥思苦想的模样,试官也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气,大气也不敢出。
不对,蔺知柔撂下笔,打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一条路。
她阖上眼,捏了捏眉心,一个念头像微弱的萤火一样在前方闪烁,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抓住,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思绪纷乱芜杂,怎么都够不到。
堂屋中寂然无声,只有漏壶中的水滴落在铜盘上的声音。
试官见他仍在沉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主试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出言提醒道:“蔺公子,一刻钟快到了。”
蔺知柔看了眼漏壶,果然,剩下的时间大概只够她匆匆将方才拟好的那首七律写下来。
可是让她就此放弃,她却心有不甘。
蔺知柔睁开眼,向好意提醒的试官作了个揖:“多谢官长。”道完谢仍旧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屏除心中杂念。
漏壶中的水滴打在铜盘上,一滴又一滴,一声又一声。
蔺知柔仿佛回到了蒋山别墅的山堂,山泉自屋檐滴下,落在青石板上,也是这样一声又一声。
蓦然有一道影子划过她的心头,犹如惊鸿掠过水面。
蔺知柔睁开双眼,将半干的紫毫在墨池中润湿,毫不迟疑地落在纸上。
重重山影暮,冉冉斜月升。
苦竹无人径,幽弦入广陵。
那主试官道:“一刻钟已到,请停笔。”
话音刚落,蔺知柔最后一捺刚好写完,搁下笔,扫了眼考卷,因为写得急,最后一首五绝的字迹略有些潦草,不过好歹勉强赶完了。
她暗暗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离榻,向三位试官行礼告辞。
蔺知柔出了门,从袖管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对门外等候的吏员作了个揖,举步往府外走去。
刚走出屏门,蔺知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贾九郎抱着臂倚靠在檐柱上,见了她站直身子,走过来作个揖:“蔺兄,考得如何?”
蔺知柔道:“托贤弟的福,尚可。贤弟如何?”
贾九郎笑得灿若春花:“论起来小可才是托了蔺兄的福。幸而考前见到蔺兄,最后一题便如有神助。”
蔺知柔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拐着弯夸她相貌。小小年纪如此油嘴滑舌,多半是个纨绔子弟。 “贤弟说笑了。”
贾九郎原本指望她投桃报李也夸自己两句,奈何就此没了下文,不禁有些讪讪的:“蔺兄眼下有何打算?要回家么?”
蔺知柔点点头:“区区就住在城中,一会儿便回。不知贾贤弟有何安排?”
贾九郎道:“小可是随家人一起来的,待三日后放了榜再一同回吴县。”
他说得有板有眼,蔺知柔一晃神便差点信以为真,旋即意识到其中猫腻不小。
蔺知柔作揖告辞:“家人还在门外等候,少陪。”
贾九郎却也随她一起往外走,倒像是专程在这里等她。
一出大都督府的门,便见一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豪奴围上前来,对着贾九郎口称郎君。
贾九郎与蔺知柔作了个揖:“蔺兄,揭榜之日再会。”
蔺知柔回以一揖,便见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将贾九郎簇拥着上了车,仿佛生怕他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似的。
这一日前来大都督府覆试的童子约有六十人上下,一部分是治下各县长官举荐的,也有少数几个投牒自荐的,秉着“野无遗才”的原则,大都督府的僚佐经过初步审核也给了覆试资格。
因而这些童子的才学和水准参差不齐,有些小童甚至目不识丁,只是将经书从头至尾囫囵背下,一经考校便露了馅儿。
即便如此,待几十个童子一一试遍,将最后一人打发走,也已近黄昏。
口问经义部分淘汰了大半人,主试官案头剩下二十七份诗卷需要审阅。
那位最年长的主试官翻阅了一会儿卷子,从中抽出三张,以指敲案,若有所思道:“别的也罢了,这三人怎么排定位次,却是不好办……”
他转头看看两位同僚:“二位以为如何?”
其中一人道:“回禀袁录事,属下以为此三子各有千秋,实在难以定夺……”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袁录事不满地蹙了蹙眉,问另一人:“弥明,你怎么看?”
此人在三人中最年轻,作了个揖,指了其中一卷道:“属下以为,此子最佳。”
另一人仗着自己资历比他深,反驳道:“肖兄此言差矣,这首诗平平无奇,且全不切题,有投机取巧之嫌,与另外两卷相去甚远,依某愚见,该居于末尾才是。”
袁参军见那年轻人欲言又止,对他道:“你有什么见解,但说无妨。”
那年轻佐官想了想,指着另一份卷子道:“此子虽以诗赎帖,毕竟经义底子太薄,该当居末。”却是碍于同僚情面,不再为先前推崇之人争辩。
袁参军点点头,将那以诗赎帖的卷子捧起端详半晌道:“此子才思敏捷,只是仓促而成,琢句未免稍逊,虽时有佳句,凑数之语亦不少,弥明说得不错。”
说罢将那份卷子放回原处。
“剩下这两人要分出个伯仲却是不易。”
先前那试官见上司并不认同自己的见解,颇为不解,但他以干吏进身,毕竟与这些进士、明经出身的同僚不同,索性藏拙,不再言语,不管上司说什么,一味点头称是。
袁参军思忖了半晌道:“此诗词彩炳焕,花团锦簇,八韵一气呵成,着实不易。只是体近齐梁,失于浮艳,格调不高。”
又指另一卷道:“此诗却正相反,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词淡而味永,格调祖袭屈子,源出李陵,只是词采略有不如。”
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其余二人都颔首称是。
有些话不便放到台面上说,这两个童子家世悬殊,若是按他心意来定名次,那家人免不得有话说。
袁参军忖了半晌,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还是请长史定夺罢。”
《秦镜》是唐代府试考题,这首诗的作者是仲子陵,同题诗有两首,第二句换了张佐的。
后面那首瞎写的,求轻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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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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