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修)

只见一队腰佩朴刀,手执长戢的护卫走出门来分列两旁,接着一个穿绿衣的官员缓步踱出,后头跟着个提着小桶的皂衣小吏。

那绿衣官员手中捧一张白纸,显然就是榜纸了。

众人见了这阵仗不由自主噤声,不等那些长戟格到身前,便纷纷退避,为那官员让出一条道来。

官吏走到墙东立定,示意小吏刷上浆糊,然后把榜纸横平竖直地贴到墙上。

人群一见榜纸,忍不住呼啦啦围了上去,赵老翁父子也急忙跟上前去。

那绿衣官员贴完榜便折回府内,门又訇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只留下几名护卫守着榜单维持秩序。

赵老翁的一双老寒腿不争气,待到得榜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父子一齐踮脚抬头朝榜纸望去,急切地搜寻蔺遥两字。

他们料定蔺知柔马失前蹄,就算送钱疏通了,名次也不会好,于是便从纸尾开始,从左至右地一个个找。

榜上总共二十来个名字,赵老翁挨个数到十五六个,仍是不见外孙名姓,仿佛吞了黄莲,口中发苦,脸色转青,心说那塞出去的钱怕是死绝了。

那些当官的拿钱不办事,没处说理去,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个哑巴亏。

剩下几个名字他也懒怠看了,垂下头拖着腿便要转身,忽听儿子口中一声惊呼:“阿耶!咱们七郎是榜首!”

这一声引来不少人侧目,围观者纷纷指指点点:“原来这两个是神童家人……”

赵老翁不可置信地回身朝榜首一看,也顾不得骂儿子不持重了,他此时就仿佛吞了炸雷,在胸腔中“轰”一声炸开,将他五脏六腑都给点燃了。

老头一张脸又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而紫,又刷地一下白回来。

他心中百感交集,霎时间又惊又喜又悔又恼且惧。喜的是外孙女竟过了覆试,惊的是竟能位居榜首,悔的是白费了那许多钱帛,恼的是她不听自己的吩咐,竟然大逆不道考了榜首,惧的是树大招风,生怕引人注目,偷龙转凤的秘密叫有心者瞧出来。

他两眼发直,怔怔立在当地动弹不得。众人见了,道他喜出望外,一时没转过神来,纷纷作揖道喜:“恭喜老丈,恭喜兄台。”

恭喜和称羡之声不绝。

赵老翁这才回过神来,抬袖掖掖脑门上的汗,与儿子一同向四周团团一揖:“托各位的福。”

赵四郎倒是有几分急智,向周围人拱手:“老父年纪大,经不得大喜大悲,少陪,少陪。”口中一边说客套话,一边搀着赵老翁挤出人群。

榜纸张出,陆陆续续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虽不如进士科那样轰动,却也围了不少人,吴县蔺小郎本来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覆试又夺魁,可见是货真价实的神童。

相形之下,同为神童、如今屈居第二的张十八郎便没什么人关心了。就算提到他,也不过道一句“容貌奇丑”。

倒是第三名那个贾九郎,此前默默无闻,忽然一鸣惊人,有不少人好奇。

张家的油壁马车停在不远处,张十八郎自矜身份没下车,与一名锦衣中年男子端坐车中,遣了个机灵的书僮去看榜。

那书僮猴子一般灵巧地钻进人群,看完榜又钻出来,快步走到自家马车前,探进车中向主人道:“贺喜郎君小郎君,咱们小郎君取了第二名!”

张十八郎怔住,黄眼珠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道:“那榜首是谁?”

书僮看出小主人不快,赶紧收起谄笑,低头道:“回小郎君的话,是一个姓蔺的。”

张十八郎涨红了脸,嘴唇翕动,泪水霎时盈了满眶。

他身旁的锦衣男子斥道:“不许哭!”

张十八郎越发委屈,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二叔,我……”

张二叔冷着脸道:“哭没有用处,我们张家人遇到不平事从不靠眼泪取怜。”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泥金红笺,对那书僮道:“将我名帖送到大都督府,就说吴郡张氏二郎求见袁参军,即刻要见。”

张十八郎泪眼婆娑:“二叔……”

张二叔拍拍侄儿的肩头:“二叔知你委屈,你考场上作的诗二叔看了,我不信有人能强过你。放心,二叔必定替你讨个公道。”

张十八郎忘了哭,他年纪虽小,可因为早慧,颇知道些事理,输给那徒有其表的蔺家小子固然不忿,可也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

他连哭了忘了,脸上还挂着泪,怔怔地对张二郎:“二叔,这……不妥当罢?”

张二郎一哂:“你别担心,二叔只是去找袁参军问问详情,只要那卷子判得公平,我们家自然没有二话,可若是有失公允,那我们家也不会任人欺到头上。”

“可是……若是袁参军不肯见我们怎么办?”

张二郎笑道:“我们张家也不是毫无根基的人家。”

张十八郎一知半解,懵懂地点点头。他的心思全用在五经和诗赋上,对官场上那一套还不太明白,只知道族中有个三叔祖在京师当吏部侍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一会儿,那送名帖的小书僮果然折回来报信,道袁参军请郎君和小郎君入府一叙。

张二郎带着侄儿下了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大都督府。

袁参军一早料到那榜纸一出,张家人势必要来讨个说法,可没想到他们如此直截了当,仗着朝中有人,规矩礼数一概不讲了。

偏偏他举进士那年正是吏部张侍郎知贡举,论起来是他门生,不能不给张家人面子,再说考绩迁转都捏在人家手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吏部的人,他只得捏着鼻子叫人将那跋扈的张家小子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对张家叔侄到了,袁参军照例夸了张十八郎几句明敏过人之类的客套话,奉了茶,寒暄完毕,张二郎也图穷匕见,道明了真实来意:“舍侄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让参军见笑,这小子自恃有几分小才,该得受受教训,也好知晓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微一沉吟,接着道:“只不知那蔺家公子之作是何等惊才绝艳,不知参军可否将其大作借予张某一观?也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知晓自己差在何处。”

袁参军拱拱手:“些许小事,按说袁某不该推脱,只是那些试卷前日已经封缄,预备随贡举名单一同送去京师,袁某也是爱莫能助,还望足下见谅。”

张二郎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去年考明经科也没取中,不过对贡举的程序还是有所了解的,道袁参军的话不过是托辞。

他笑了笑,不依不饶地问道:“不知这些卷子可有抄录留档?”

留档肯定是有的,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袁参军借故推辞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谁知那张二郎咄咄逼人,竟是不肯罢休。

他只好道:“不瞒足下,当日审完卷,袁某便将原卷上呈长史,最终位次也是由长史定夺,至于长史有否命人誊抄,袁某便不得而知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我这区区参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该赔罪告辞了,张二郎却不是凡人,只见他脸颊上的肉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非是张某有意难为参军,只是这小子自小颇得张侍郎眷顾,侍郎前日还特地致书垂问,某等不得不交代一声。”

袁参军见他将张侍郎抬出来压他,只得道:“恩师无恙?某连年外任,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惭愧,惭愧。”

张二郎道:“三叔祖甚是康健,有劳参军惦念。”

袁参军想了想道:“足下稍等,待袁某请长史示下。”

说罢叫来个小吏吩咐了几句。小吏疾步而出,不一会儿携了一卷纸回来,捧给张二郎道:“长史请张家公子观览。”

张二郎展开纸卷,只见是三张纸叠在一起,字迹一模一样,显是由吏员誊抄的。除了蔺七郎和侄子的卷子,还另有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竟有五首之多,一看名字,却是默默无闻之辈。

张二郎先将此卷置于一旁,捧起蔺七郎的答卷,先看那首《秦镜》,只觉中规中矩,不比自己侄儿高明。再看那首绝句,不觉一哂,若将侄儿的诗比作锦绣,那这首便是粗布,何况还不切题。

可当他再看第二遍时,嘴角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他拿起侄儿的卷子,将两诗一比,脸色便有些尴尬起来。

张十八郎在叔父身边伸长脖子看了半晌,将那首绝句颠来倒去默念了几遍,只觉词藻平平,而且还文不对题,远不如自己的好,不禁越发愤慨,小孩子毕竟城府不够深,忍不住问道:“二叔,这究竟好在何处?恕侄儿眼拙……”

张二郎用眼神示意侄子闭嘴,张十八郎觑了觑两个大人的脸色,不敢再问,紧抿着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袁参军笑着问章二郎道:“足下以为如何?”

张二郎脸上略有羞惭之色,不过要让他就此承认自家人不如一个寒门小子,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只是故作姿态地颔首:“蔺小公子独辟蹊径,果然机敏。”

袁参军知道他这是暗示蔺七郎投机取巧,嘴上仍旧不肯示弱。不过既然他对位次不再持有异议,那么这事也就算完了。

他随口问了那小吏一句:“方才长史可有别的吩咐?”

小吏答道:“长史说荐举贤才是国之大事,不容循私,虽说长史秉着一片公心向朝廷荐送秀才,但难免有人生疑,不如将三张卷子都贴到榜下,由人尽情观览,也省却了郎君小郎君们登门造访的辛劳。”

张二郎饶是脸皮再厚也被这话臊得不轻,忙起身赔罪告辞。

两人才出府门,那三张诗卷已经上了墙。本来围观者看完榜纸议论一番便已渐次散去,眼下又围拢过来,甚至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品评。

其中有许多人大字不识,便有好事者撺掇一个读书人站在榜前高声吟咏。

那读书人生得瘦小,嗓子却响亮,操一口带着浓重扬州口音的官话,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读起来。

张二郎方才丢了大脸,本想带着侄儿悄然离去,还未走到车前,忽听有人念诗,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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