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修)

在场诸人除了始作俑者周四郎和邹五郎外,都看得目瞪口呆。

贾九郎亦是始料未及,用一种看神棍的眼神看着蔺知柔:“你连这都算得出?”

蔺知柔略感欣慰,怎么说她也是个成年人,要是连几个小崽子都不如,那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周四郎:“很简单,如果是其它箱笼,保不齐张公子取什么东西就会发现,只有装厚衾的箱笼不到入秋不会打开。”

众人一听她的解释,方才恍然大悟。

蒋户曹史本来见这解元沉默寡言,并无特别出挑之处,今日方知其过人之处,再一想自己年届不惑,为官十数载,却被几个小儿牵着鼻子打转,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和张十八郎抱头痛哭一场。

张十八郎的考状家状失而复得,哭得越发起劲,蔺知柔看着他源源不断的泪水鼻涕,简直怀疑他一层皮里面包的全是水。

周四郎却是瞬间收起了眼泪,脱下平日里装腔作势的那层面具,他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未语三分笑的圆脸孩童,一脸与年纪不符的漠然。

蒋户曹史曾经真心实意地欣赏过他,不免痛心疾首道:“你今年不过十二岁,便是这回的神童试不第,过几年依旧可以考进士科,为何如此急功近利,用此暗昧手段,以至于自毁前程?”

周四郎仿佛被荆棘扎了一下嘴,连笑也带刺:“蒋曹史说得好生容易,进士科与神童试怎可同日而语?每年几千举子赴考,只有区区三十人及第,比登天还难,多少人穷经皓首蹉跎到两鬓斑白?那些人皆是愚驽之辈么?才高八斗便不会被埋没么?

“有神童试这样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捷径,试问在座诸位谁不想平步青云?”

他看了眼张十八郎:“你虽然蠢,有句话却说得没错,我们这些人是上考场捉对厮杀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贾九郎一针见血道:“周四,别装腔作势了,你只不过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都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自以为设的局天衣无缝没人能破,但凡你有点自知之明,也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顿了顿:“说到底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人。”

周四郎正摆着造型,冷不丁被人戳穿,不禁恼羞成怒:“贾九,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商户子,凭着几个臭钱招摇过市,不知羞耻!”

按理说商户子的确是不能科举的,但是贾家财大气粗,贾九郎的父辈就已经脱了贱籍,到他是第二代,堪堪满足科举的身份限制,可以说是钻了政策的空子。

要说周四郎最嫉恨的还属这贾九郎。蔺七郎是进士之子,张十八郎是世家子弟,与他们为伍不算辱没了他。

贾九郎不愠不怒,恬不知耻地一笑:“可惜你这清贵的读书人还考不过我这商家子,只能用这种手段替自己谋前程,连我这下贱的商家子都没见过如此下贱的手段,真是大开眼界,啧啧。”

“你……你……”周四郎涨红了脸,他也算是伶牙俐齿,但是在这没脸没皮的竖子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

贾九郎又看向邹五郎,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邹五,我自问没亏待你,为何栽赃陷害我?”

听了这话,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邹五突然抬起头,露出个似讥讽又似自嘲的微笑,涩涩地道:“贾九,你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从始至终我恨的是你,张十八有出身,他说那些话就罢了,你呢?叫我与你们玩樗蒲,我身无长物,你就让我拿腌菜作赌注,让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你弄错了,不是周四郎收买我,是我找的他,我恨毒了你这自以为是的下贱胚子!”

贾九郎嘴唇翕动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无话可说。

蒋户曹史怒不可遏,斥道:“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一脸疲惫地冲手下吏员和白直挥挥手:“把他们两个关在隔壁小舱中,待我禀过参军和司马再行发落。”

又没好气地看了眼蔫头耷脑的贾九郎:“对了,还有你撬锁的事,最好给我说说清楚!”

一众举童都好奇地望着他,贾九郎微露赧色,摸摸秀气的鼻尖:“就上去看看……”

蒋户曹史如何会信,忽然想起方才在船尾遇见蔺七郎,将两件事一联系,顿时感到蹊跷,对蔺知柔道:“你方才在船尾,可是同他厮混?”

蔺知柔纯粹是条被殃及的池鱼,遭此无妄之灾,压根不想替他遮掩。

贾九郎却抢在她开口之前招供:“回禀曹史,七郎并不知情,小子上楼……只是借参军宝地沐浴,小子只用了参军几瓢水,不曾用他的浴桶,也不曾碰过他房内任何东西,连澡豆都是自带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瘪瘪的纸包:“这是今日用剩的澡豆,请曹史过目。”

蒋户曹史:“……”这都什么破事儿,怎么都叫他遇上了!

“旁人都在舱房中沐浴,你为何要躲起来?莫非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贾九郎答道:“小子冤枉,小子只是……羞于在那么多人面前宽衣解带……恳请曹史恕罪。”

蒋户曹史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此事我说了不算,须得请参军示下,你别乱跑了,在船舱中思过罢。”

贾九郎只好应是。

蒋户曹史环视一圈,目光在那些稚嫩的脸庞上逡巡一遍,厉声训斥道:“尔等切记引以为戒,要再敢闹出什么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童子旁观了这场大戏,三观被冲击得稀烂,还来不及重建,此刻都是惊魂未定,被蒋户曹史这样声色俱厉地一训,像鹌鹑一样缩起脑袋,唯唯诺诺。

蒋户曹史撂完了狠话便出了船舱,周四郎和邹五郎也被白直押去关禁闭。

不知不觉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分,举童们三三两两地出舱去领饭。

贾九郎被罚反省思过,今天的晚饭没他的份。

蔺知柔正要去取饭,走到舱门口,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瞥见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道斜阳从窗户里照进来,将他半边脸镀成了金色。

蔺知柔第一次在这没心没肺的破孩子脸上见到茫然的神色,鬼使神差地折返回去,从箱子里拿出一包獐脯扔给他。

贾九郎道了谢接过来,却只是拿在手上。

蔺知柔仁至义尽,正要离开,贾九郎忽然轻声道:“我叫他一起玩樗蒲,是看他总是就着咸菜啃黑面馒头,想输点吃食给他,奈何本事不济,反把他赢了……”

蔺知柔见他可怜巴巴地耷拉着两条眉毛,倒是比平日顺眼不少,她淡声道:“就算你输了钱给他,他也一样恨你。”

顿了顿又道:“换作是我也恨你。”

贾九郎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下巴尖尖、面容清秀的小孩,张了张嘴:“这是为何?”

蔺知柔道:“若是有的选,谁都想当施惠者。嗟来食原比咸菜和黑面馒头难以下咽多了。”

贾九郎怔了怔,垂眸自嘲地一笑:“是我以己度人。”

说着转头看向蔺知柔:“你这小孩好生古怪,个子丁点大,心思倒不少,莫非是妖精变的?”

蔺知柔深觉自己与他浪费口舌实属有病,站起身道:“不如想想撬锁的事怎么收场。”

贾九郎脸蓦地一僵,忘了还有这一茬呢!

蒋户曹史就周四郎和邹五郎合谋偷窃他人考状和财物一案请示了两位长官,司马和参军最终决定,在前方山阳城靠岸时让两人下船,由一名白直将他们押送回扬州,并向大都督府长史禀报来龙去脉。

举子不能赴举不是小事,长史还得上书朝廷说明情由,至于户部会不会在籍部中备注上一笔,会不会影响几年后参加进士科考,就不得而知了。

举童们经过此番的事都有些杯弓蛇影,彼此不敢推心置腹,无所顾忌的笑闹也少了。

帷幕掀开一角,露出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他们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争竞的残酷,不敢再掉以轻心,纷纷争分夺秒地捧卷读书,一时间船舱里读书氛围浓厚了不少。

丑孩子张十八郎受了这场教训,终于改了他那口无遮拦的毛病,变得异常沉默,仍旧不合群。

连贾九郎也消停了,蒋户曹史将他私自撬锁擅入参军舱房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参军和司马,可处置结果却迟迟不下达,像把轧刀悬在他头顶。

蔺知柔中终于得了几日清静,按照柳云卿给她定下的规矩,每天雷打不动一篇赋、三首五言六韵诗。

过了两日,贾九郎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渐渐有点故态复萌的迹象,又开始骚扰勤学苦读的蔺七郎,就在这时,他左等右等没等到的处罚终于降临了。

袁参军房内没有物品遗失,可这小儿着实可恶,必须小惩大戒,于是想出了一个颇为别致的处罚方法。

这日晌午,蒋户曹史将举童们召集到舱房,两名白直抬了一个大木桶进来,木桶里装了半桶水,还有几个僮仆手托银盘,里面盛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澡豆、面脂等物。

贾九郎一见这阵仗便生起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蒋户曹史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幸灾乐祸:“贾九,司马和参军知你好洁,特地赏你这桶水沐浴。”

贾九郎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话都说不利索了:“蒋……蒋户曹史……这……这……这小子消受不起……”

众举童压抑了几天,此时都笑得前仰后合,蔺知柔事不关己,乐得隔岸观火,看他怎么收场,顺便解了她心中的疑团。

贾九郎向她投来可怜的目光求助,她只是悠然抱着胳膊,回以爱莫能助的微笑。

贾九郎巴巴地望了半晌,那可恶的白眼狼蔺七铁了心站干岸,一时间悲愤交集,心说我把你当知交,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脸愈来愈红,心愈来愈寒。

蒋户曹史道:“长者赐怎可辞?你这回堪破疑案,司马和参军甚为欣赏,为示褒奖,特别破例赐你每日一桶热水,让你尽情沐浴,这是你应得的,再推辞司马和参军可要不悦了,请罢。”

贾九郎一听洗一次还没完,往后日日都要受此酷刑,简直生无可恋。

有胆大的小童揶揄他:“贾兄,你的运气真好,咱们想洗还得自个儿打水。”

另一人道:“横竖咱们也只有羡慕的份,谁叫咱们没有贾兄那样的才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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