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了,贾九郎对上蔺知柔谴责的目光,这才悠悠地解释道:“那国子监祭酒忘了把赏赐给我。”
蔺知柔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贾九郎讪笑了一下,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怪就怪我生得太过光彩照人,晃得那祭酒头晕眼花,连正事都忘了。我又不好出言提醒,只好就这么空手出来了。”
蔺知柔:“……”
贾九郎见她脸色不好,没事人似地拍拍心口:“七郎你别担心,你仗义疏财,阿兄都在心里记着呢。”
贾九郎虽然饭量不小,好在嘴不算挑,除了食宿也没什么开销,算是很好养活的了。
蔺知柔出门前从她四舅那儿打了趟秋风,加上州府的奖赏,也算是小有积蓄,多养他一个也不费劲。她也不是真和他计较那点生活费,只是习惯了嫌弃他。
说来也怪,她明知此人身份不简单,依她平日的做派,不说曲意逢迎吧,至少好言好语的,可每回说不到两句话,就克制不住挤兑他两句。
大约是被中二少年同化,越活越回去了。
偏偏他也不以为忤,甚至有些甘之如饴。
蔺知柔思忖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贾九郎方才自称“阿兄”。
没等她问,贾九郎先露出赧色,摸摸脸颊道:“其实我也不是十一岁……”
他看了看四周,凑近了蔺知柔耳边,小声道:“我今年十三了。”
他直起腰,忽地收敛起笑意:“蔺贤弟,今日行齿胄礼,咱们正好把齿序正一正。”
蔺知柔这回是真的有些吃惊,第一次见“甄六娘”的时候他个子太矮,于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比自己小,哪怕他后来见风就长,她也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一直没考虑过他的真实年龄。
十三岁,她心里一动,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是十三岁,二皇子是贵妃所生,与太子势同水火,眼前这一位的身份,她大致有了猜测。
蔺知柔没头没脑地问道:“贾兄,你在京师,可曾见过几位皇子?”
贾九郎被她打个措手不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皇子们不常出来走动,平白无故见不着的,我也就朝会上见过一两次……”
“哦,我就是好奇嘛,”蔺知柔接着道,“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是同胞兄弟,不知他们生得像不像?”
贾九郎抬头看着她的脸,面不改色地道:“大约有几分相似罢。”
蔺知柔又道:“是么?我怎么听人说那三皇子相貌平平……”
话音未落,贾九郎忿然道:“谁说的?净胡说八道。三皇子肖似先皇后,最是俊秀不凡,咳咳,我也不曾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蔺知柔一扯嘴角:“如今到了京城,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
贾九郎目光闪烁:“看机缘吧……”
蔺知柔不再逗他玩,两人牵了驴,本想去左藏库兑绢帛,到了门口发现全是人,两人不耐烦等,便先回了寺中。
过了几日,蔺知柔着人打听了一下,听说刘侍郎的病情稳定了些,便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前去刘府拜访。
到得刘府门前,蔺知柔将名帖和柳云卿的荐信交给阍人,等了一会儿,便有人请她入内。
长安城寸土寸金,礼部侍郎虽不是小官,但他的宅院比赵老翁家也大不了多少,入内一看,房舍和园林也很低调。
前来拜访之前,蔺知柔向白稚川以及贾九郎打听了一番,听说这位刘侍郎为官清廉,淡泊名利,在朝中不朋不党,比起经济仕途更喜欢舞文弄墨,在文坛上颇有声誉,且十分爱才惜才,只要有文采,哪怕声名狼藉如当年的柳十四郎,他也不遗余力地为其树名。
蔺知柔对这位伯乐很有几分好奇,作为高官,刘侍郎的政绩乏善可陈,说得不客气点简直毫无建树,但是身为礼部侍郎,能超然于朋党纷争之外,恐怕不是光凭“淡泊名利”能做到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刘府的仆人往前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院。
仆人进去通禀了一声,对蔺知柔道:“侍郎卧病在床,请小郎君别介意。”边说边掀起了帘子。
蔺知柔走进屋里,只见床上帷幔卷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让婢子将他扶起,靠在隐囊上。
蔺知柔快步上前,郑重地行礼:“小子蔺遥,见过刘侍郎。”
刘侍郎的风疾还未痊愈,嘴有些歪斜,不过目光很是慈祥,对着她连连点头,口齿含糊不清:“你是云卿的徒弟?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有你师父当年的风采。”
蔺知柔听不太清楚,只好连蒙带猜:“明公谬赞。”
刘侍郎又问:“云卿可好?”
蔺知柔答道:“有劳明公垂问,家师一切安好,命小子代为致意。”
刘侍郎又问:“可带了诗文?”
蔺知柔呈上前日誊写的诗卷,她满意的诗文不多,只挑了六首诗一篇赋。
刘侍郎让仆人念了卷首诗给他听,听罢一遍,又叫他再念一遍,眼睛逐渐亮起来,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是云卿的弟子。”
旋即又黯然起来,长长叹了一声:“云卿这孩子,可惜了。”
刘侍郎说起柳云卿,蔺知柔这个当徒弟的不好置喙,只能在一旁默默听着。
刘侍郎抬手比了比:“第一次见到十四郎的时候他和你差不多年纪,才这么高……他阿耶带着他来见我,孩子话不多,眼睛里那聪慧劲儿,藏也藏不住,我还记得他的卷首诗……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也老啦……”
说着眼眶里便湿润起来,刘侍郎拿帕子掖了掖。
老人家伤春悲秋地回忆往事,不过是倾诉欲无处安放,蔺知柔附和也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床前听他历数往事。
刘侍郎说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不觉又说上了,人老了就是这样,眼前的事转头就忘了,经年往事倒是历历在目。”
他顿了顿,和蔼地看向蔺知柔:“我记得永平四年有个蔺姓进士,也是吴县人,可是你同族?”
蔺知柔答道:“回禀明公,正是家父。”
刘侍郎闻言倒是不怎么惊讶,反而是理当如此的神色:“原来是令尊,这就难怪了。那年沈尚书知贡举,蒙沈公信重,老夫有幸通榜,令尊当年投贽的文卷我至今留着,你稍等。”
说着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了几句,那仆人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竹青色的织锦书秩。
刘侍郎令仆人将书秩交给蔺知柔,她接到手中,摸出里头装着两个卷轴。
“你阿耶功底扎实,文风飘逸,当初还和云卿他们一同起了诗社,可惜……”刘侍郎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这时有个老仆端着食床进来,一股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
老仆躬身道:“阿郎,该喝药了。”
蔺知柔连忙起身告辞,刘侍郎长辈一般亲切道:“老夫眼下这样子,就不留你了,你将诗卷就留在此处,待我细细品读,你若是得空,就多来陪我说说话。”
蔺知柔应了是,行个礼,退出了房间。
刘侍郎喝完药,叫那老仆取了凭几来,靠在几上,拿起蔺七郎投贽的诗卷朗读出声,这时他的口齿不复方才的含糊,嘴也不歪斜了,丝毫看不出一点风疾的迹象。
“方才那个就是云卿新收的徒弟,”刘侍郎笑着对老仆道,“你看如何?”
老仆一欠身:“阿郎取笑老奴,老奴哪懂这些个,那蔺小郎君诗文做得如何不知道,模样可真是俊俏周正,比柳小郎君也不差了。”
刘侍郎微微颔首:“诗文也是出色的,也难怪十四郎这么看重。”
他拿起柳云卿的荐信,扬了扬,叹口气道:“他是个不爱求人的性子,当年我替他奔走,也没见着这许多好话,如今为了徒弟倒是愿意拉下脸来奉承我这老东西。”
老仆不着痕迹地恭维:“柳小郎君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阿郎待他的好,他想必都记在心里呐。”
“我也不图他相报,不过是不忍心见明珠蒙尘,”刘侍郎放下信笺,“他这小徒弟也有些意思,锋芒内敛,倒比他当年乖觉多了。”
老仆问道:“阿郎的意思,是帮这小郎君一把?”
刘侍郎摇摇头:“如今朝中之事不甚明朗,这时候搅合进去不是什么好事,云卿也知道,与其当皇子侍读,倒不如入国子监,安安心心读上几年书再考进士,到那时尘埃落定,入翰林院岂不更稳妥?”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只可惜十四郎亲手将进士的路堵死了,也不知这两年会不会开制科,制科由陛下亲试,比进士出身也不差什么,倒也不会辱没了他。”
老仆道:“若是老奴没记错,上回开制科还是先皇立圣人为太子的时候吧?”
刘侍郎颔首:“立储封后都是好时机,若是有这机会,我上道折子提一提。”
老仆旁敲侧击道:“柳侍中那边……”
刘侍郎嗤笑了一声:“他自己不要的孙子,给我不是正好?到时候祖孙同朝为官,那老匹夫的脸怕不得比那袍子还紫!”
顿了顿,从床上坐起身:“取笔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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