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宦官站在阶上传达皇帝的旨意,令神童科举童上殿觐见,蔺知柔这才收起了无关的思绪,随着队伍拾级而上。
身披绮罗的宫女列成整齐的队伍,打着双扇在前导引,举童们一个个都谨遵礼官指示,低眉敛目地走进殿内。
含元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高旷轩敞,气势雄浑,构造精巧,地上铺着莲花纹方砖,墙上绘着绚烂的壁画,四角的金兽香炉吐出缭绕香雾,香气厚重古雅。
蔺知柔透过氤氲的香雾往殿上的七宝帐中望了一眼,只见一人端坐御座之上,身着赤黄色圆领袍,看不清面容。
他下首站着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是蔺知柔见过一回的太子,另一个年约十三四岁,容貌昳丽而有些女相,蔺知柔暗暗揣测,应当是那传说中的二皇子了。
除了这三位以外,殿内还站着许多官员,几位着紫袍,更多的是深浅不一的红袍,所有人都用好奇而斟酌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些“祥瑞”。
只不过含元殿太大,两拨人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举童们又低垂着眉眼,看不太清脸,贾九郎混在一众服饰相同的童子中,一时间也没人认出他来。
举童们按着礼官的提示行再拜蹈舞之礼,礼讫,中官宣读皇帝的诏书,说明特开神童科的缘故,表达了一番朝廷招贤纳士的决心。
举童们再次行礼蹈舞,皇帝亲自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由礼部侍郎宣布殿试开始。
殿试采用的是“口问”形式,比起严格的州府试和省试,要随意得多,考试内容和难度全凭皇帝一人做主。
省试中取得第一名的冯盎率先上前答题,其他举童则垂手立在原地。
皇帝看了眼冯盎,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慈爱:“五经中通了几经?”
冯盎有些骄傲地答道:“回禀陛下,五经小子皆已粗通。”
“哦?”皇帝含笑道,“那我来考考你。诗经黄鸟‘维此奄息’后一句为何?又作何解?”
蔺知柔的心往下一沉,这种题目拿来考校一般孩童也就罢了,他们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神童”,又怎么会被这种基础题考倒?
放水也放得太明显了,这位陛下护短真是名不虚传。
果然,冯盎一个磕绊也没打,驾轻就熟地把整段的注疏背了出来。
天子接着又问了一道差不多难度的经义,连策问和诗赋都没考,就对身旁一个穿紫袍的老者称赞道:“此子奇异,真乃今之甘罗、项橐也。”
黄帝要给宠妃的娘家侄子抬轿,群臣中自然有不少人捧场,一时间奉承恭维之声不断。
蔺知柔悄悄往贾九郎那儿瞥了一眼,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第一名的冯盎得了天子和群臣的交口称赞,心里自然是志满意得,少年人城府毕竟浅了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待夸赞声渐止,皇帝捋须颔首:“得此佳儿,是天祚我大邺。”说罢命随侍的宦官呈上赏赐,除了黄金宫锦若干以外,还赏了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紫毫和一方汉代古砚。
冯盎喜不自胜,整个人兴奋地颤抖个不停,激动地谢恩领赏,然后意犹未尽地退到一边。
礼官接着宣布省试第二名崔琰上前接受天子问试。
崔琰今年十一岁,出身钟鸣鼎食之族,家学渊源,他四五岁发蒙,师从叔父国子监司业崔攸之,七八岁作的诗就在京师广为流传,是名副其实的神童。
皇帝曾召他入宫觐见过两次,当下笑着道:“十一郎,上回见你是一年前,今日一见,越发丰神俊朗了。”
崔琰行了个礼,脸上宠辱不惊:“陛下谬赞,小子惭愧。”
皇帝又道:“想来学问又有精进?”
崔琰道:“学海无涯,小子初通门径,不敢妄言,还请陛下考校。”
皇帝的笑容淡了几分,高祖出身草莽,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虽然坐拥天下,但世人却不怎么买账,仍以旧姓世族为贵。
而这所谓的“五姓七家”自矜身份,世代互为婚姻,轻易不与外族通婚,倨傲刻进了骨头里。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先皇曾为他求娶崔氏女,却被婉拒,因而他对崔家总有些芥蒂。
眼下见崔琰一个小小孩童都是一身傲气,自是不喜,语气有些冷淡,他随手抓起身前一柄象牙如意:“听闻你有七步成诗的捷才,那就作赋一篇罢。”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面面相觑,一篇赋洋洋数百字,就算是进士科状元都未必能一挥而就,何况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皇帝贵为九五至尊,就算和崔氏不对付,为难个小孩总是不太好看,何况刚才考校冯盎时那么容易,两相对比之下,偏袒之意越发明显。
崔琰不愧簪缨世家的出身,不露半点慌张之色,揖道:“请陛下命题。”
皇帝捋了捋胡须:“今岁上元有凤降于集灵台,不如就以此为题,作赋一篇罢。”
蔺知柔心里一动,世上当然没有真的凤凰,所谓的祥瑞不过是牵强附会,据说天子就是因为这一吉兆大喜,方才特开神童科以示顺天应时。
既然凤凰只是个借口,那必定是因为别的喜事,她忽然想起入京以来听到的各种宫廷消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冯贵妃七月里刚诞下一名皇子,算算时间,发现有孕大约就是上元节前后的事。
根据市井传闻,冯贵妃在生育四公主时亏了身子,其后五六年几乎椒房独宠,却一直没有身孕,时隔多年诞育子嗣,皇帝想必是欣喜若狂了。
若按照他的心意,想必是想立即封冯贵妃为后,然而朝中反对的声音不断,当今天子想当明君,自然不能独断专行,于是便想方设法在其它地方予以补偿。
刹那之间,蔺知柔把前因后果全弄清楚了,她终于知道贾九郎为什么愤而出走,也知道了太子为什么亲临国子监行齿胄礼。
就在这时,只听皇帝侧头对身边的少年皇子道:“二郎,你与崔家小郎年岁相当,不如也试做一篇,切磋切磋。”
臣工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为冯贵妃的侄子抬轿还是其次,这场神童试的首要目的却是为了二皇子的名声。
蔺知柔心里一哂,这皇帝的心眼还真是偏到了胳肢窝里,兴师动众地搞这么一出,却是为了他一片舔犊之情。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呕心沥血、囊萤雪案,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只为陪着受宠的皇子演一出戏。
饶是崔十一郎涵养再好,遇到这种事也有些手足无措。
皇帝命宦官去准备书案和笔墨纸砚,群臣都在相互打眉眼官司,殿中一时悄然无声。
皇帝不知是觉得方才冷落了太子还是存着什么别的心思,转头对长子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一直默然站在皇帝右侧下首的太子向七宝帐迈了一步,行礼道:“启禀圣人,儿臣以为,凤凰下降是百世不遇的祥瑞,今日举国神童荟萃此地,正为吉兆之符应,天祚我大邺,儿臣在此恭贺圣人。”
皇帝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欣慰,正要颔首,只听太子接着道:“儿臣想着,崔家小郎君虽然惊才绝艳,但一枝独秀毕竟不如百花齐放,儿臣愚见,倒不如让其他神童也一展身手,将三十一篇赋集结成编,岂非士林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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