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渡的心上仿佛压着块巨石,重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他这么想着,手上不由自主地使了点劲,蔺知柔轻轻“嘶”了一声。
韩渡连忙放开她的手,打眼一瞧,自己掌心上竟是一手血,再摊开蔺七郎的手心,只见他原本柔嫩的手心已经被缰绳磋得血肉模糊。
蔺知柔轻描淡写道:“只是搓掉一点皮,不妨事……”
她抬起眼,朝不远处的黄骠马指了指:“那是我赢来的,我有自己的马了……”
韩渡差点没被她气笑:“什么稀罕东西值当这样,你想要,我的马任你挑便是!”
说完他便意识到,蔺七郎哪里是在意马,这是佯装无事安抚他。
他只觉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像浪潮一样翻涌上来,明明比他还小两岁,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要反过来开解他。
他抿了抿唇:“你放心,这种事往后再也不会有。”
蔺知柔勉力支撑,此时方才松了心弦,无力地点了点头:“好。”
这时,药藏局的医官们终于赶到了。
太子药藏局共有药藏郎两人,丞二人,侍医四人。今日当值的有一郎一丞三侍医,听闻校场出了大事,五人全都来了,身后跟着背药箱的典药、抬担架的内侍,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
药藏郎庞仪到了校场一看,受伤的小郎君有两个,两人相距也不远,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但是该先医治哪一个呢?
他揩了下脑门上的汗,心内盘算道,虽说东宫和冯贵妃势同水火,但冯小郎毕竟身份贵重些,而那蔺小郎只是个侍读,家中无权无势,想来可以等得。
如此想着,他便让副手药藏丞带个医官先去替蔺七郎止血,自己带着其他人走向冯盎。
不成想,他才往那方向迈了两步,就听三皇子寒声道:“庞仪,你往哪里走?受伤的小郎君在此你看不见?”
三皇子还是个半大少年,明明声音也不高,也不见愠怒,但药藏郎却感到头皮一麻。
谁都知道,在这东宫里,便是得罪太子也不能得罪三皇子,太子把这幼弟看得眼珠子似的,惹毛了这小祖宗,他这药藏郎怕是要让与别人做了。
他掖掖脑门上的冷汗,脚尖一转,疾步趋上前来,朝着韩渡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仆见过三殿下……”
韩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站起身让到一边:“有劳。”
另一边冯盎等了半日,好容易等来了医官,想着终于能得到救治了,谁知那药藏郎却转身跑了,只来了两个侍医替他诊治。
冯盎瞟了眼那两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侍医,朝自己的仆从使了个眼色,那奴仆狗仗人势惯了,当即一脚踹翻了侍医搁在地上的药箱,瞪着眼睛破口大骂:“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替我家小郎君诊治!上回小郎君染了风寒,贵妃娘娘连夜命人请了令牌,遣了尚药局的医官来诊视,叫你们药藏郎过来!”
冯盎躺在地上,等那刁奴把话说完,这才假惺惺地轻斥:“休得无礼……这是在东宫,又不是自己家,三殿下没让我躺在地上把血流干便是宽宏大量了……”
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个心大的直言道:“冯八郎,你就蹭破了块皮,也没见你流多少血,何来流干一说?”
那是忠勇侯府的小世子刘希声。他父祖都是征战沙场、开疆拓土的功臣良将,和冯家这种靠后宫女子发家的不是一路,不屑与他为伍。
此言一出,其他人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冯盎虽然没出什么血,但腿是实实在在折了一条,疼得他脸都脱色了,然而小世子这话确实无从反驳,他只能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心说你们这一窝莽夫走着瞧,看你们能得意几日!
韩渡正忐忑不安地盯着药藏郎为蔺知柔诊治,听见冯盎那边的吵嚷,只是对身边侍卫抬了抬下巴。
侍卫会意,大步流星地走到冯盎的仆从跟前,从腰间取下佩刀,抡起刀鞘就往那刁奴脸上抽,“啪啪”两下,打得那奴仆原地转了一圈,一个没站稳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里混着两颗牙,脸颊登时坟起高高两条红杠子,捂着脸“哎哟哎哟”不住叫唤。
侍卫不等冯盎说什么,冷声道:“东宫岂容你一个贱奴放肆!”
说罢他向那两个侍医道:“你们去那边帮手罢,冯公子身份贵重,不是你们能诊治的。”
那侍卫转向冯盎,揖了揖:“仆这就遣人去贵府通禀,务必请府上派个能配得上冯公子的医官来。”
冯盎傻了眼,有人上药包扎总比这样干晾着好啊,但是那侍卫脸色冷厉,一看就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与他们这些毛头小子不可同日而语。
他敢怒不敢言,只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不……不必了,就让他们替我疗伤罢……”
虽然嘴上服了软,他却打定了主意要寻机禀告姑母,好让她替自己寻回公道。
这时药藏郎正在轻轻捏动蔺知柔左臂的伤处,韩渡紧张道:“如何?”
药藏郎微微皱了皱眉:“回禀殿下,这位小郎君肩上只是皮肉伤,应无大碍,手臂却须好好将养,此处风大,不如仆先替小郎君上点止血之药,先将小郎君抬回房中再行医治。”
韩渡颔首:“好,就依你说的办。”
药藏郎便指挥两个内侍将蔺知柔移到担架上去,韩渡不放心,拦住他们道:“我来。”
周围人都吃了一惊:“三殿下……”
蔺知柔也觉意外:“不必……”
韩渡眄她一眼:“别说话。”一边卷起袖子,露出精瘦而有力的前臂。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双手伸到蔺知柔的身下,一手抱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腿弯,提了一口气,把她慢慢抬起,轻轻放到担架上。
他的动作轻得就像在捧一块豆腐,不过还是无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口,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传来,蔺知柔顿时汗流浃背,可她生怕再横生枝节,愣是咬住下唇没吭一声。
韩渡自己也是个刚长开的小少年,虽然蔺知柔很轻,但他抱着还是有点费力,加上紧张,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出了一身的汗。
终于把蔺七郎安全地移到担架上,韩渡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内侍把蔺七郎抬回他院子里去。
这时,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四皇子上前对韩渡揖了揖:“阿兄,愚弟先告辞了。”
韩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四弟这就回府了?今日出了事,阿兄就不留你了。”
四皇子又对蔺知柔道:“蔺公子,你好好将养。”
蔺知柔在担架上微微欠身:“今日多谢四殿下相助,请恕小子不能拜谢。”
四皇子浅浅一笑:“蔺公子不必多礼。”
他说罢,又走到冯盎那边去看他伤势,问候了几句,这才命随从去牵马。
韩渡看了眼这异母弟弟的背影,眼中神色莫辨,今日这事,与他虽无干系,但若是他能帮一把,即便是拖上半个时辰待他回来,蔺七郎就不至于弄成这样。
他微微摇了摇头,罢了,不该迁怒于人,说到底蔺七郎是他东宫的人,别人愿意帮是情分,不帮也是理所应当,韩深和他母妃一样的性子,断不会得罪长公主府。
他没再多想,对着其他人道了声“少陪”,带着蔺知柔回自己殿中去了。
韩渡本想把蔺知柔抬进自己房里,蔺知柔坚决不肯,差点从担架上爬下来,他这才只能作罢。
蔺知柔被抬到自己房中,韩渡又亲自把她抱到床上,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到屏风外面,只留了药藏郎和一个打下手的侍医。
药藏郎解开蔺知柔外衫的系带,把衣襟掀开露出里面的中衣,白色的中衣已经被血洇红了一大半,韩渡不由觑了觑眼。
蔺知柔一笑:“殿下还是别看了,伤口狰狞。”
她嘴唇发白,只有下唇上一条咬出的血痕红得扎眼。
韩渡摸摸她的额头,挑挑眉:“我还怕这个么!”
蔺知柔垂下眼帘,虽说她现在还是个没发育的孩子,胸前一马平川,药藏郎是大夫,她没什么芥蒂,但和韩渡坦诚相见总是有点别扭。
可他明摆着不想走,她也不好赶,正为难着,药藏郎小心扯了扯她的中衣,皱着眉道:“衣裳与伤口粘住了,须得用铜剪剪开。”
他说着从医箱里取出一把铜剪,在烛火上烧烫消毒,又拿出个干净的小布包给蔺知柔咬着:“小郎君忍着些,有些疼的。”
蔺知柔轻轻“嗯”了一声,韩渡凝神屏息,药藏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低着头小心剪伤口处黏连的皮肉。
狰狞的伤口慢慢暴露在韩渡眼前,刚才还夸口的三殿下忍不住移开目光。
蔺知柔紧紧咬着布包,冷汗如雨,这个过程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就在她几近虚脱的时候,药藏郎才如释重负般道:“好了。”
韩渡这才松了一口气。
药藏郎一不做二不休,咔咔几下把蔺知柔的上衣剪开,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住胸,韩渡“啧”了一声,把她胳膊轻轻拿开:“有什么好遮的,你有的我也有,又没什么看头。”
蔺知柔欲哭无泪,仍旧顽强地挡住关键部位,原本煞白的脸颊飞起了两抹红晕:“有点冷……”
韩渡纳闷地看了眼炭盆,屋子里明明温暖如春,他还嫌热呢。
药藏郎一边替蔺知柔上药一边道:“小郎君失了许多血,故而觉着冷。”
“是我疏忽了。”韩渡连忙站起身脱下外袍,小心避开伤口,盖住她裸露的肌肤。
蔺知柔暗暗松了一口气,万幸没伤在大腿上,否则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发起愁来,虽然身份暂时没暴露,但她这胳膊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行动不便,日常起居都得有人帮忙。
她思忖了半晌,要是实在没法子,只能向白稚川开诚布公,请他帮忙找个靠得住口风紧的仆妇,只是一旦白稚川知道,师父那边肯定也瞒不住了……
药藏郎替她上了药,包扎好肩膀的伤口,又替她固定好骨折的胳膊,又写了药房让典药去煎,末了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
待药藏郎告退,韩渡坐在她床边榻上看着她:“痛得厉害么?”
蔺知柔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笑:“与殿下的腿不相上下吧……”
韩渡没好气道:“什么时候还有闲心说笑!”
蔺知柔的眼皮沉沉地往下坠:“殿下,你应承我一句,别去找令狐湛报仇。”
韩渡没想到这小孩还惦记着这事,含糊地“唔”了一声:“你睡吧。”
蔺知柔已经半阂的眼皮倏地又睁开:“你答应了我再睡。”
韩渡偏过头,咬着唇不吭声。
蔺知柔暗暗叹了口气,正色道:“殿下想替我报仇,我很感激,只是……你想想太子殿下的处境……”
韩渡目光微动,转过头看着蔺知柔的眼睛:“好,我答应你,绝不轻举妄动。”
蔺知柔得了他的承诺,心里一松,也没留意他的措辞,放心地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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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70(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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