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修)

蔺知柔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又疼醒,再睡过去,不一会儿又疼醒,如此反复,到了夜间便发起热来。她的身子骨偏弱,伤得又重,医疗落后的古代,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人命,只有靠意志力硬扛过去。

半夜醒转过来,伤口仍然一刺一刺地疼着,同时嗓子眼里像堵着块燃烧的炭,干燥灼烫,十分难受,更麻烦的是,她躺了大半天,被灌了好几碗药汤,现在想要解手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借着屏风外透进来的烛光,看到床边榻上有个人,半边身子趴伏在她床上。

她以为是守夜的内侍或宫人,不欲惊动那人,悄悄地挪动身体,想要起身去厕房,好在伤的是胳膊和肩膀,腿脚还是能动的。她慢慢用完好的那条胳膊使劲,手肘撑住床,刚借力坐起,床边的人影动了。

“怎么了?”那人一开口,是个迷糊而略带喑哑的少年声音。

蔺知柔身体一僵,怎么会是韩渡?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手腕上系了条衣带,带子另一端拴在少年手上,故而她一动韩渡立即就醒了。

韩渡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揉揉眼睛,又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人也清醒了,待他看见坐起身的蔺知柔,不由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说着便探手过来摸她额头,“仍旧有些烫……”

蔺知柔压低声音,答非所问:“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韩渡立即明白过来她在顾虑什么,弯眉笑眼道:“你放心,我是待夜深人静时才来的,这殿中无人敢去阿兄跟前胡言乱语。”

蔺知柔略微松了口气,这小孩虽胆大包天,还挺会替人着想,不过让一个皇子陪床,还是有点说不过去,她道:“殿下还是回房歇息罢,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韩渡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满:“说了私下里不必拘礼,又殿下殿下的。”

蔺知柔只得道:“三郎快回吧。”

月光从斜上方的直棂窗中洒进来,勾勒出韩渡略显青涩的轮廓,少年的眼睛清亮,如同月下的湖面:“上回我染了风寒,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多日,如今我投桃报李也是分所应当,你口渴么?要饮水还是茶汤?”

难不成他还想替自己端茶倒水?蔺知柔不禁哑然失笑:“这如何能混为一谈,上回你把衣裳与了我,这才染了风寒,我自当……”

韩渡“啧”了一声:“那你今日也是因了我的缘故遭难……莫非你因我是皇子,便心怀芥蒂,不愿将我视作朋友了?”

蔺知柔心知和他掰扯不出结果,只好道:“你先把带子解了,我要去净房。”

韩渡解了衣带:“何须麻烦,我叫人进来伺候你便是,不必下地。”

蔺知柔心头一跳,这可不行。她咬了咬唇:“躺了一天身上难受得很,正好起来走走。”

韩渡知道蔺七郎爱洁,料他不愿在床上解决,便道:“那我叫人背你去。”

“又不是伤在腿上,我自己去便是了。”蔺知柔一边说一边下床趿鞋,韩渡随手拿了件外袍替她披上,朝屏风外叫了一声,立即有两个宫人来搀扶她。

蔺知柔支开宫人解决了问题,回到床上,喝了两口温茶,继续睡了。

她断断续续地睡到第二日晌午,醒来时热度已经退下不少,人松快了许多。转头一看,韩渡不在,床边守着个年约十五上下、容貌秀丽的宫人,那宫人见她醒来,立即道:“小郎君有何吩咐?可要饮茶?”

蔺知柔轻轻地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宫人又道:“回禀小郎君,快午时了,小郎君饿么?想吃什么吩咐奴婢便是。”

蔺知柔看看她:“有劳你扶我起身。不知如何称呼?”

宫人应了声“是”,一边扶她坐起,一边嘴皮子翻个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真是折煞奴婢了,小郎君唤奴婢阿香便是,三殿下说小郎君喜清净,不爱有许多人在跟前,其他人都在屋外后者,只奴婢一人在近前伺候,若是要添人手,小郎君吩咐便是。”

蔺知柔也不知道韩渡对清净有什么误解,不过这小姑娘活泼可爱,喋喋不休的也不惹人烦,而且手脚很利索,看着也没什么心眼,应该不难糊弄过去。

“三殿下可是去崇文馆了?”她问道。

阿香跪坐在榻边,有一答三:“可不是,三殿下本来不想去,可太子殿下哪里肯答应,只得去了。”

蔺知柔不禁翘了翘嘴角,东宫里从上到下说起三皇子,都带着股亲近的意味,可见韩渡平日待人十分和善。

阿香顿了顿又道:“三殿下说了,一放课便来看小郎君,啊呀,对了!”她轻轻拍了下脑门,“殿下吩咐过,待小郎君一醒就去请药藏郎来换药的……”

阿香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站起身,疾步绕到屏风外,喊内侍去药藏局请人。

等阿香忙完回来,蔺知柔道:“可否替我擦个身?”她昨晚反复出冷汗,中衣和床褥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上黏黏腻腻的确实难受,二来,擦身沐浴都是迟早的事,她主动提出反而不容易惹人怀疑。

阿香答应了一声,立即叫人去打水。

不一会儿,热水打来了。阿香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了中衣,把洁白的细绢帕投入水中浸湿,正要替她擦身,蔺知柔红着脸拿过帕子:“我还是自己擦罢。”

蔺知柔擦完上身,披上干净的中衣,阿香要来替她解裈袴,她忸怩地避开:“我……我自己来……你能不能背过身去?我……我不曾在女子面前宽衣解带……”

先前她的一番作态已经给阿香留下了羞涩又迂阔的印象,她道这小郎君只是面皮薄,捂着嘴偷笑了一回,也就随他去了。

蔺知柔留着一只手还能动,擦个身不在话下,草草地收拾完,她套上干净的裈袴,让阿香帮忙系上带子,受伤后的第一次擦身有惊无险地度过,有了第一回以后就好办了,按第一次的规矩来便是,一旦形成了习惯,便没有人会怀疑。

不一会儿,昨日替她诊治的那位药藏郎来了,清理疮口、上药、重新包扎,颇费了一会儿功夫,过程中蔺知柔又疼出了一身冷汗,待药藏郎离开,她又着阿香打了热水来,草草擦了身,重新换上干净衣裳,只觉累得头晕眼花。

一番折腾后,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她的饭食是韩渡特地叮嘱小厨房准备的,清淡又好克化,蔺知柔刚灌了两碗药汤下去,此时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胡麻粥和一点甘露羹。

用完午膳,她靠着凭几坐在床上,叫阿香拿了卷曹子建集来看,今日是肯定不能去崇文馆了,但是读书不可有一日懈怠,人都是有惰性的,若是懒上几日,再捡回来便难了。

看了会儿书,窗棂中照进来的光线慢慢西移,变成温暖的杏子红,不知不觉时近黄昏,她看了眼更漏,韩渡差不多该回来了。

蔺知柔捏了捏眉心,撂下书卷,方才全神贯注地读书还不觉得,眼下却有些忐忑。冯盎跌伤了腿,虽然她自折一臂,但是冯贵妃那边未必会善罢甘休,不知今日有没有什么动静。

正思忖着,外头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蔺知柔侧耳听了会儿,不是韩渡,他最近瘸着一条腿,脚步声很容易分辨。

顷刻后,有人进来,却是太子身边一个姓罗的内侍,身后跟着三个小黄门,一个捧着个尺许长的雕花木函,另外两个各捧着几段绢帛。

蔺知柔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太子有赏,连忙起身招呼。

罗内侍向他行了个礼,从小黄门手中接过木函打开:“蔺小郎君,这是太子殿下赐予你的。”

蔺知柔瞥了一眼,只见木函中码着五六茎灵芝,她外祖家就是做药材买卖的,一看就知道这些灵芝皆是极品,价值不菲。

她立即道:“无功不受禄,小民不敢受。”

罗内侍笑道:“蔺小郎君言重了,既是殿下赏赐,你收下便是。”

蔺知柔这才让阿香接了,抱歉道:“小民折了手臂,不能亲自领赏,还望中贵莫要见怪。”

罗公公道:“蔺小郎君多礼了,小郎君请好生修养,若是无事,仆这便回去复命了。”

蔺知柔闻弦歌而知雅意:“中贵请留步,敢问小民可否亲去向殿下谢个恩?”太子派人送来赏赐,可见对她昨天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并且认为她做得对,但是当兄长的,未必希望自己弟弟身边的人心机深沉,尤其她还是个孩童。

她必须尽快觐见太子一面,消除他心里的疑虑。他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于情于理是要去谢恩的。

罗公公打量了她一眼,脸上神情微微一松:“小郎君有心,殿下现下在内书房,请小郎君随我来罢。”

蔺知柔让他稍待,强撑着起了床,叫阿香替她穿上外衣,将披散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又对镜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跟着罗内侍前往太子的寝殿。

蔺知柔双腿发软,脚步虚浮,走动时牵动伤处,才走出几步,额头上便流下了冷汗,她看得出罗内侍特意放慢了脚步,但要跟上还是十分吃力。

好在太子疼爱幼弟,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否则她恐怕走不到太子寝殿就要晕在半道上。

到得书房门外,罗内侍入内通禀,片刻后便折返,打起帘子,请蔺知柔入内。

这是蔺知柔第二次进太子的书房,眼下是黄昏,室内已经点了灯烛,太子素昔节俭,只在案头置了白烛,他正执笔写着什么,烛光和斜晖将他年轻而清俊的脸庞镀成了绚烂而明朗的颜色。

听见竹帘声响,太子撂下笔,抬起眼看了看蔺知柔,眼里流露出一丝愕然,这孩子的模样太凄惨了,只见他断臂吊在脖子上,绑了木板,两个手掌用布缠得严严实实,脸颊和脖颈也有刮蹭出的伤口。

更吓人的是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像冬日覆雪的枯枝,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与前两日所见判若两人。惟独那双眼睛仍旧神采飞扬,灵慧得叫人有些不安。

太子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还生活在长辈的羽翼下,这小儿却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不远千里地来到京师,听内侍们说,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连哭都不曾哭一声。再怎么聪敏,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

想到这里,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旋即想起那一派天真的幼弟,他的眉头重又皱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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