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眼观鼻鼻观心,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民拜见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恩赏,小民受之有愧,不胜惶恐。”
太子捏了捏眉心道:“不必多礼。”
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坐榻:“坐下说话。”
蔺知柔身子虚,也顾不上推辞,谢了恩便利索地坐下。
太子撂下笔,抿了抿唇:“今日换过药了么?”
蔺知柔答道:“承蒙殿下垂问,庞医官已替小民换过药了。”
太子微微颔首,问一旁伺候笔墨的小内侍道:“我房中的质汗膏还有么?”
小内侍答道:“回禀殿下,上回三殿下腿伤用了两盒,如今还剩一盒子。”
太子道:“你去取来。”
小内侍领了命,片刻之后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个巴掌大小的银盒,太子把那盒子给蔺知柔:“这是西番进贡的异药,对金疮伤折、淤血内损最有效,每日取半勺,调入酒中服用即可。”
蔺知柔推辞道:“此药太过珍贵,小民不敢受。”
太子一哂:“再珍贵也比不上人要紧,收着便是。”
蔺知柔这是沾了韩渡的光,否则以她身价而言,还真不知道一条胳膊有没有这盒药贵。
太子赐了药,寒暄了两句,这才正色道:“我听闻,今日这场轩然大波,是因了一块砚?”
蔺知柔当即起身离座,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顿首谢罪:“小民负气斗狠,无礼冲撞两位公子,请殿下责罚。”
这事出在东宫,太子自然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砌词辩解毫无意义,倒不如干脆把错认了,何况太子真要追究这些,也就不会三番两次地赏她东西了。
太子果然并无愠色:“你起来罢,其中情由我略知一二,怪不得你。”
蔺知柔谢了恩,并不坐回榻上,垂手立于一旁。
太子掀起眼皮,与韩渡相似的桃花眼有几分凌厉:“你的师父是柳家人。”
这是个没头没脑的陈述句,但是蔺知柔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其中的潜台词,她在京师待了这些时日,朝堂中的事虽不甚明了,但也知道一些,她师父虽然是闲云野鹤,柳家其他人可是入世得很,偏偏还是冯贵妃一党。
柳云卿毕竟姓柳。
蔺知柔低眉敛目道:“启禀殿下,家师寄情山水,远离尘寰,与本家颇有些龃龉,在京师无处容身,故而背井离乡远走江南……”
太子耐心地听她解释,但是不为所动,淡淡地道:“蛟龙得**,终非池中物。”
蔺知柔后背蓦地一僵。
太子凝视着她,将她脸上的纤毫变化尽收眼底。他的眼珠被夕阳染成了暖色,目光却寒凉如水:“若是有一日,你师父入朝为官,你当如何自处?”
蔺知柔以为太子会试探一二,不成想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思忖片刻,选了一套最安全的说辞:“家师为人清正,若是入朝为官,必定事君不贰,小子承家师之训,自当忠君事主,不敢有二心。”
太子垂眸一笑:“今日我既问你,便是想听一句实话,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之言来搪塞我。”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蔺知柔赶紧谢罪:“小子不敢。”
太子缓颊道:“今日我和三郎入宫面圣,陛下垂问昨日之事,话里话外有问责之意,要把你交给贵妃处置,三郎为此在明德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蔺知柔眉心一跳,韩渡今日被宣召进宫,想来早有所料,却让阿香骗她说去崇文馆,自然是怕她担心。
这孩子待她可算得掏心掏肺,然而他以皇子之尊下跪为她求情,太子自然火冒三丈。
好在他是贤德明理之人,并未一径发落她,还愿意在此听听她的说辞。
蔺知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顿首道:“请太子殿下降罪。”
太子冷眼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把这事告诉你,并非挟恩图报,只是叫你知晓,三郎待你以诚,望你翌日莫辜负他。”
蔺知柔道:“小民此生必不负三殿下恩德。”
太子看着她,又转回方才的问题,已经有些声色俱厉的意思:“那么我再问一遍,若是有一日柳十四与我东宫为敌,你当如何自处?”
蔺知柔用力咬了咬下唇,跪下道:“三殿下与我恩重如山,家师亦然,若真有这一日,小民惟有……”
她迟疑片刻,随即坚决道:“惟有远离京师,归隐山林,请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神色一松,若是蔺七郎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站在东宫一边,将师恩弃置不顾,他反倒要立时让此人远离三郎。
这小儿能顶着他的怒火说出这番话,可见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至少三郎不曾看错人。
太子的目光重又变得温和:“起来罢。”
从太子书房中退出来,蔺知柔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透,走下台阶时她眼前一黑,幸好身边的小黄门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太子不会因她三言两语就放下戒心,但眼前这一关算是过了。
回到院中,天色已经擦黑,夜风骤起,吹得院中草木簌簌作响,檐角的金铃唱和一般“丁零当啷”响个不住,如同她纷乱的思绪。
“蛟龙得**,终非池中物”,太子的话回荡在她耳边,柳云卿不是池中物,这她早就知道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和东宫站到对立面……
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人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她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回头一看,韩渡在她身后吐着舌头扮鬼脸。
蔺知柔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韩渡心尖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干咳了两声:“我阿兄叫你去做什么呀?”
蔺知柔从腰间摸出小银盒给他看:“太子殿下赏我药。”
“哦,”韩渡的声音明显松弛下来,“这是好药,你别忘了服,我本想等阿兄消了气去同他讨的……”
他说到一半蓦地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把话咽了下去,伸手按她额头:“噫,还有些热,快进屋躺着罢,阿兄也真是,赏个药叫人送过来便是了,还让你巴巴地往他那儿跑一趟……”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韩渡本来就瘸着腿,跪了那么久更是雪上加霜,走路姿势古怪,趁她不注意便龇牙咧嘴。
蔺知柔佯装未察觉,问他道:“冯八郎如何了?”
韩渡挑挑眉:“断了条腿好大阵仗,今日半个尚药局叫他们搬去了冯家,哼。”
尚药局是替天子治病的,让医官替冯盎诊治,这自然是僭越,不过皇帝乐意,这种事数不胜数,想来言官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蔺知柔沉吟不语。
韩渡见她有些闷闷不乐,安慰道:“你别怕,有阿兄和我在,冯家不敢对你如何,何况他们也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只不过不敢发作罢了。”
蔺知柔点点头:“我不怕。”
韩渡又道:“对了,你想不想见白先生?上回说过程子请他入宫一叙,不知不觉拖到了如今,眼下你又不能去崇文馆,正好请他来陪你说说话。”
蔺知柔想了想,冯盎受伤闹得满城风雨,她的事早晚传到白稚川耳朵里,刻意瞒着他倒显得生分,倒不如当面说清楚,也免得他担心。
况且她也有段日子没见到白稚川,不知有没有师父和师兄弟们的消息,于是她点点头:“好。”
第二天晌午,韩渡果然叫人请了白稚川过来,阔别多日,白先生仍然是老样子,他见了蔺知柔的惨状,不免要大惊小怪一番,蔺知柔好不容易让他平静下来,这才问道:“可有师父的音信?”
白稚川经他一提醒,这才从怀中摸出个信函:“刚巧前日收到你师父的书信,本来我也要来找你,不想三皇子殿下就遣人来了……”
他顿了顿道:“你师兄要回京备考,一个月前已经启程了。”
蔺知柔有些诧异,她离开江宁时不曾听说师兄打算下科场,何况一般举子都是夏日才入京备考。
且他出身范阳卢氏嫡支,不用如一般举子似的四处投卷,应当不是为了科举入京,大约是家中有什么事了。
蔺知柔请白稚川帮忙拆开信函,展开信笺。
柳云卿书如其人,有事说事,书信只有寥寥数行,除了报平安外就是叮嘱她课业切莫懈怠,只在最后加了一句:“昨夜山中大雪,恍惚岁除,西京多风雪,勿忘添衣。”
柳云卿生性内敛,这种程度的关切对他来说已经是极致了。
蔺知柔把整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目光在落款上逡巡了会儿,方才把书信按原样收好,她留在东宫的消息这会儿柳云卿应该还不曾收到,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肯定不希望她搅进这滩浑水里,在前几日寄出的书信里,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保重,结果进崇文馆第一天就折了胳膊。
柳云卿从未疾言厉色地训斥过她,想来也不会责怪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想见自己遭遇的屈辱和狼狈。
白稚川扫了一眼她吊在脖子上的胳膊,心里也虚得很,柳十四郎把这爱徒托付给他,伤成这样他也不好交代。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反正柳云卿在千里之外,这件事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72(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