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旬倏忽而过,几场急雨过后,昼愈长,宵愈短,东宫里槐荫渐浓,蝉声高唱,长安城入了夏。
卢铉一月启程,直至四月末方才抵达长安。
蔺知柔收到卢家家仆送来的短笺,道卢铉前一天日暮时分抵京,未及在暮鼓前入城,歇宿在通化门外七里长乐驿旁的客馆。
翌日,蔺知柔向直学士告假半日,与白稚川一同出城相迎。
她虽赢了令狐湛的流霞骠,但到底一介平民,不好骑着宝马良驹招摇过市,便托白稚川多赁了一头驴。
两人在永昌坊前会合,骑着驴一路往东,向通化门行去。
入夏后,气候一日热似一日,长安城里的气味不太好闻,东宫里卉木繁茂,芷兰芬芳,便是夏日也如山林一般清寂,一入街衢,顿觉扬尘扑面,恶气熏人。
长乐驿是长安士宦送往迎来之所,驿前车马骈阗,煞是热闹。官驿附近建了许多客馆逆旅,供没有住驿资格的士庶下榻。
卢铉这样的官宦子弟违例住官驿的不在少数,但卢家家风谨严,约束弟子甚严,卢铉便在驿旁择了一间雅洁的逆旅落脚。
蔺知柔与白稚川系驴柱上,走入店中,见屏门外停着辆犊车,一旁槐树上牵着匹桃花马,正低头慢慢嚼着草料。
犊车外罩青油布,式样寻常,蔺知柔却不自觉多看了两眼,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正在这时,忽听靴声橐橐,一人疾步绕过屏门而出,正是卢铉。
少年笑道:“方才在院中听见蹄声,便猜是你们到了。”
分别大半年,卢铉高了不少,三个多月的旅途令他黑瘦了些,眉目显得深峻,乍一看已有了成人的样子。
可惜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一见故人,他立即眉飞色舞,露出熟悉的孩子气。
三人见了礼,叙过寒温,卢铉将蔺知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皱着眉挑剔道:“怎的大半年也没长个子,人还瘦了?”
又盯着她的脸瞧了半晌,扯扯她的腮帮子:“肉都瘦没了,脸色也不如蒋山时好看,师父见了定要不高兴了。”
蔺知柔只觉他话里有话,心头不由一动,不等她说什么,卢铉压低了声音道:“可是住得不舒服?”
东宫不说炊金馔玉,衣食肯定是不缺的,卢铉这么问,自然不是疑心她吃不饱,却是怕她一个寒素子弟叫人欺负。
蔺知柔揣着明白装糊涂:“成日衣轻乘肥、口咽肥甘,把人养惫懒了,倒不如在山中时旺健。”
白稚川心虚道:“江南的山水是格外养人。”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行至卢铉下榻的小院,见一个仆役拥篲于庭。
卢铉将他遣了出去,阖上院门,将两人带到西廊下,这才对蔺知柔道:“你怎么和那位搅合到一处去了?”
一边说一边伸出三根手指。
蔺知柔明白他说的是谁,观师兄神色便知他对韩渡没什么好印象。三皇子出了名的胡作非为、冥顽不灵,卢铉虽曾随家中长辈入宫觐见,但与韩渡并无私交,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不免受流言的影响。
蔺知柔便将韩渡微服江南,在普通院中替她解围,又在神童试中不期相遇、结伴同行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
白稚川适时帮腔:“三皇子器识宏雅,襟怀广阔,有赤子之诚,只是有些不拘俗礼,难免招致谤议。”
卢铉向白稚川一揖:“得白先生此言,晚生涣然冰释。”
话虽如此说,他眼中的担忧却是分毫未减。
即便三皇子并非如传言一般顽劣不堪,与东宫走得太近也未必是好事。
不过毕竟当着白稚川的面,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透。
蔺知柔便佯装不觉,只道:“师兄离京逾岁,想必惦念长安佳肴,师弟如今领了俸禄,明日在五湖春设一席,为师兄接风。”
“就你那仨瓜两枣的俸禄,也好意思拿出来现眼。”卢铉说着抬手,往她左臂上重重一拍。
蔺知柔的断臂虽已愈合,尚有些余痛未消,叫他冷不防一拍,忍不住痛嘶了一声。
卢铉当即起了疑心,连忙问道:“怎么了?”
蔺知柔一想,她与令狐湛赛马之事在京中高门间算不得秘密,卢铉入城后早晚会听闻,与其砌词骗他,倒不如说实话,便即将此事轻描淡写说了一遍。
卢铉一听便知端的,这祸事虽是在东宫惹上的,究根结底却是因师父而起,兰陵长公主府与东宫算不上亲善,却也没什么龃龉,令狐湛刁难蔺知柔,定是因为当年师父与长公主的传闻。
白稚川道:“那位令狐公子前日在宫中打毬,不慎坠马,听闻伤得不轻,那日三皇子也在场上,七郎还去观毬了,倒是冥冥中报应不爽。”
卢铉何等聪明,不用他把话说透,便知此事多半是三皇子的手笔。
这事本来怨不得三皇子,他还伺机替师弟出了口恶气,可谓仁至义尽。
可他总不能去怨师父,只得道:“让我看看伤口。”
蔺知柔掩住衣襟道:“只是一点轻伤,早就愈合了,看不出什么。”
其实她肩膀上被蹭去一大片皮肉,虽有禁中秘药,也没法将疤痕消尽,自己看着也觉有些狰狞。
卢铉知道这师弟向来脸嫩,便没再坚持,只道:“伤及骨骼不是小事,须得好生将养,往后出行坐车,别再骑马骑驴了。”
蔺知柔道好,抿了抿唇道:“师兄,我既已痊愈,受伤的事就别和师父提了。”
白稚川搔搔头附和道:“七郎此言甚是,你师父心重,若是从书信中得知,不免多思多虑……”
话音未落,忽听屋中竹帘哗然作响,一道颀长的身影开帘而出。
蔺知柔诧异道:“师父?”
来人竟是柳云卿。
阔别数月,柳十四郎眉宇间微带倦容,比分别时又清减几分,白衫宽大,更添清疏萧然。
白稚川将半截话默默咽了下去,欲盖弥彰地干笑两声:“云卿你怎么也回京了?书信中怎的只字未提?”
柳云卿淡淡道:“是临时起意。”
卢铉摸了摸鼻子,师父去岁冬日旧疾复发,一直迁延至开春,本来的确没打算回京,可就在阿铉启程前夕,他收到刘侍郎的书信,称自己年迈体衰,又罹风疾,惟恐时日无多,此生不复相见,遂请他入京一叙,以偿夙愿。
柳云卿年少时曾师事刘侍郎,多承指点照拂,虽对他的病情将信将疑,但老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好推辞,便即与徒弟同行。
他带病启程,恐怕令亲友牵念,便告诉徒弟不必在信中提及他一同北上之事。
柳云卿又对白稚川道:“途中偶染风寒,今日起得迟了,不曾相迎,还请稚川兄见谅。”
白稚川忙道:“同我还见外。”
柳云卿笑道:“彼此彼此。”
白稚川知道他这是怨他帮着小徒弟瞒他,嘿然无言,只能讪笑。
柳云卿对卢铉道:“请白先生去堂中饮茶。”
旋即看向蔺知柔:“七郎随我来。”
柳云卿脸上看不出愠色,目光算得柔和,可蔺知柔莫名感到一股冷意。
她坠马时都没多少畏惧之感,此刻却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白稚川同情地看了单薄瘦弱的世侄一眼,毅然决然揽着卢铉的肩去堂中饮茶了。
柳云卿淡淡地看了徒弟一眼,举步走进东轩。
东轩布置成书斋的样式,缘墙摆着一排书架,屋子中间设了两张坐榻。
柳云卿指一榻道:“坐。”
边说边从茶炉上提起铜茶釜。
蔺知柔忙起身去接,柳云卿道:“你坐着,我来。”
袖口中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筋骨分明,疏瘦如梅骨。
蔺知柔道;“师父又清减了。”
柳云卿眉心微微一动,掀起眼皮看她:“数月以来,学业可有荒怠?”
蔺知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请师父考校。”
柳云卿将两杯清茶置于茶床上:“不急,先尝尝今年江南的新茶。”
蔺知柔忐忑不安,哪里有心思品茶,心不在焉地啜饮着,一杯见底也没尝出味来。
柳云卿轻轻搁下茶杯:“近来可有新作的诗赋?”
蔺知柔欠身道;“不知师父入京,不曾携带诗文。”
柳云卿将茶床置于一边,起身从箧笥中取出藤纸与笔墨:“写两篇与我一观。”
蔺知柔应是,执袖研墨,提起笔,沉心静气地思索一番,选了两首较为满意的诗作,开始书写。
写得两联,柳云卿微微颔首:“字有长进。”
蔺知柔这半年来一得闲便替书肆抄书搨书,她字迹秀雅,又从不出错,在长安的书肆间已是有口皆碑,不必白稚川介绍生意,已是应接不暇。
勤学苦练之下,一笔字自然有进步。
蔺知柔自谦:“师父谬赞。”
说话间一首五律已经写完,柳云卿道:“笔气已成,句法雄宕,慎勿徒务高调,失之空阔无当。”
蔺知柔道:“谨遵师父教诲。”
两首诗写罢,柳云卿轻声讽读一遍,点评数语,末了道:“看来这半年你治学勤谨,不曾懈怠,很好。”
蔺知柔暗暗松了一口气。
柳云卿说罢,回身从架上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置于她面前:“打开看看。”
蔺知柔揭开盒子一看,里头竟然又是一块风字砚,手心里不由微微沁出汗来:“师父,这是……”
柳云卿目光沉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须爱惜。器物只是器物。”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甚至连风字砚这种细节也一清二楚,消息可比卢铉灵通多了。
她还自作聪明地想瞒过他。
柳云卿道:“先时赠你的石砚,是先慈旧物,非是贵人所赐。”
蔺知柔一怔,令狐湛说那砚台出自长公主府,她其实是有些信的,却不想柳云卿赠她的竟是母亲的遗物。
柳云卿接着道:“这次回京,我会逗留一年半载,已托人卜宅终南,阿铉要回卢府居住,你随我入山吧。”
这章开始是新的,把师父回京提前了,去除了未婚夫这个人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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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80(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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