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青晔闻言, 瞳孔猛缩。kanshushen
那夜的事情一一在目, 了无生机的阿瑜,极乐观里鼎盛的香火,还有那些道士的话。他记得自己疯狂的杀意, 在刺向对方时的决绝。
在那一刻,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 他也要替阿瑜手刃真正的仇人。刺杀的事情是真,他当实是真的想要对方的命, 然而此时浮上心头的只是心虚。心虚到一时语塞, 眼神飘忽着。
“那时臣误会殿下,一时悲愤之下做错了事,请殿下责罚!”膝盖才往下一屈, 便被太子殿下扶住。
“孤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不必如此。孤已醒悟过来, 从前种种恍若浮生一梦, 竟是半点也不愿再想起。过往是非, 孤只当没有发生过。”
梅青晔狐疑着,暗道太子果然变了许多。
“殿下, 您真的不怪臣?”
“孤不仅不怪你, 反倒要感谢你刺的那一剑。若不是那一剑,孤还囿在道术里无法自拔。是你那一剑刺醒了孤,让孤重获新生。”
这般晦涩的话,梅青晔听得云里雾里。唯一点可以肯定,太子确实与以前不同。少年最是热血, 最不喜亏欠别人。
“殿下…以后若有所遣,臣愿效犬马之劳。”
“好。”太子郑重应道:“孤清醒之后,愧见朝野上下一团污浊,很是痛心。如能得晔表弟这样的人才相助,孤相信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不再尽是香烛之气。”
一语激昂,梅青晔的心已经投诚。
太子举目四望,只见梅树成林,林荫有致小桥流水,回廊假山以及屋檐楼阁。一草一木都带着说不出的悠闲,一叶一花都透着书香浸润的雅致。
当真是百年门第,自成清流一脉。比起皇宫里的污浊的气息,这里更适合修身养性。他缓缓朝前走着,梅青晔摸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听说你妹妹伤得甚重,孤深感愧疚。”
听音知意,这下梅青晔明白了,原来太子殿下是来看望阿瑜的。
梅青晓正在梅青晚的院子里,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太子来访,略有些诧异。再听太子殿下朝这边而来,顿时明白对方的来意。
梅青晚白着脸,扯着姐姐的衣袖,“阿…阿姐,他,他来做什么?”
“阿瑜,别怕,他应该是来看望你的。”
梅青晚已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自己被人放血的事太子殿下是不知情的。但是她和那个太子表哥总共没见过几回面,实在是太过陌生。
他…他怎么会想到来看自己?
梅青晓安抚她,“没事,就当他是兄长的朋友。”
兄长的朋友?
她想象不出来。
那夜的事像噩梦一般,她拼命告诉过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关于那夜的任何事情。那样的痛,那样的绝望她连回忆都没有勇气。
她咬着唇,全身发抖。
梅青晓低低叹息,阿瑜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极乐观的事情对她的伤害极大,她听到太子之名害怕也是正常的。
“阿瑜,阿姐不会骗你,这个太子殿下没有害过你。”
害你的是另一个太子殿下。
这样的事情别说是阿瑜,便是兄长和父亲都不会相信。要不是自己经历两世,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奇谈。
梅青晚苍白着小脸,一副害怕又强撑的可怜,手还扯着阿姐的衣袖,“阿姐说他不是坏人,那他就不是坏人,可是我还是害怕…”
“阿瑜,阿姐就在这里,别怕。”
远远看到两位年轻的男子过来,前面那人长相气质皆不俗,一袭寻常的青衫,未戴玉冠仅用发带束着。他信步闲庭般慢慢走来,手拿纸扇宛如正在求学的文弱书生。
后面的梅青晔绷着脸,着的是窄袖的黑色常服。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前面那人不时指着左右在问着什么。
若离得近了,便能听到太子问的是梅子约何时成熟,梅青晔回的是待梅子熟时定送一些给他品尝。
梅青晚揪着阿姐的手慢慢松开,疑惑地看着他们,迷茫的杏眼连眨两下。阿姐说的好对哦,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好像真的只是兄长的朋友。
“阿姐,那是太子殿下吗?”
“是他。”
梅青晓暗忖着,这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灵魂。她现在完全相信这个人不是以前的那个太子,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
两人进了院子,太子殿下示意小太监把锦盒呈上来,锦盒之内是两支千年的老参。梅青晓谢了恩,命下人把老参收起来。
“阿瑜表妹,是不认得表哥了吗?”
梅青晚杏眼忽闪,“认…认得。”
阿姐说过太子殿下变了好多,不再喜欢修道。只是这变化也太大了些,以前太子殿下是用鼻孔看人的,从不正眼瞧人,更不会同她打招呼。
“认得就好,阿瑜这次受苦了,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梅青晚回着,胆子大了一些。
太子微微一笑,表情柔和,“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些害阿瑜的人,表哥一个都不会放过。”
梅青晔和梅青晓对视一眼,虽然太子是他们的表哥,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这一声表哥,无疑拉拢了距离,梅青晚苍白的小脸已无惧色。
“表哥,你…真的会替我报仇吗?”
“当然。”太子回道。
“为…为什么?”梅青晚咬着唇,犹豫着问道:“那些人是为了讨好表哥,他们是想炼丹献给表哥…表哥还会怪他们吗?”
梅青晔心头一震,看向太子。
梅青晓则微垂了眸,遮住眼里的幽光。
太子神情严肃,“修道本为清修,修身养性才是根本。得道长生全是无稽之谈,更遑论修炼成仙。丹药原是为强身健体之用,竟不知要用人血来炼。这等邪术害人坑人,我不仅要问罪那些人,便是我自己也难辞其咎。”
所以梅青晔那一剑刺得好,那人应该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体内有任何人的存在。而有着相同骨血的他,终将为那人所做的一切负起全部的责任。
这天下,这苍生,他都要担起。
梅青晚苍白的小脸绷起来,“表哥,我知道您是不知情的。那些人到处说什么修道能长生,他们都是骗人的,您可别再被他们骗了…”
“我不会再被他们骗的。”
“那…那就好。他们实是太可恶了…我听他们说好像还害过许多人…”
“皆是因为我,你才遭了罪。那些枉死的姑娘也是可怜,我已命人给她们的家人送去银钱,聊表歉意。”
梅青晚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由衷道:“殿下,您真是个好人。”
被夸一声好人的太子神情一愣,似乎没想到有朝一日还有人赞他是好人。他低低笑起来,大手在梅青晚的头上揉了一下。
“阿瑜,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他此举实在是唐突,然而配着他说话的表情,倒显得确确实实是个关心妹妹的兄长一般。梅青晚苍白的小脸微红,顿时对这个表哥心生好感。
谁也没有多想,反倒是太子自己有些怔神。被困在那个身体里两世,如同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自己终将与那人一起遗臭万年受后世唾骂。
眼前的少女杏眼清澈灵动,方才他实在没忍住。
梅青晚羞涩着,往自己的阿姐身后躲。太子的手背到身后,两手握在一起,没有知道他在想什么。
梅青晓若有所思,心道这位太子殿下无论心术还是手段,无不高人一筹。兄长看上去已被他收服,阿瑜也被他三言两语打动。
他若为帝,这混乱不堪的天下,怕是终将恢复清明。
百姓本苦,更不喜战事。
燕旭再是打着为天下万民的旗号,与梁氏几年的博弈下来,不知死了多少人。若是太子顺利登基顺应民意以江山为重,才是百姓之福。
“阿瑜你要听太子表哥的话,赶快好起来。”梅青晔附和着,也跟着揉了一下小妹妹的头发。
看过梅青晚后,太子让梅青晔带他去见桓横先生。桓横先生大才,前世燕旭几番相请都以失败告终,也不知太子能否说动他。
若为明君,自是要有良臣相辅。
太子和桓横先生相谈许久,直到天黑才离开。三日后桓横先生请辞,然后宫中多了一位禁军副统领。
“先生说良禽择木而栖,若得明君,是天下之幸,他愿助之。”
叶訇这般对梅青晓说的,梅青晓并不意外。以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她相信从今往后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背道而驰。
“燕国公昨日已回京。”
燕国公是称病离京,原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谁知东风不起,反倒是起了西风。太子殿下一把烧了道经道符,声称不再修道。并且积极着手朝政,一系列举动让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燕家名不正言不顺,若出师无名很难得民心,更别提众望所归。燕国公老谋深算,绝不可能冒这样的风险。
所有的事情都已偏离前世,多思无益。
做了许久的衣服终于完工,梅青晓左看右看,总觉得袖子处似乎短了一些。她不由捂脸,最近事情太多,说好的做鞋子做衣服。结果鞋子只做过一双,衣服才只得这一身。
眼看着婚期将近,她更忙了。
“阿慎,你看看我的手指,这个针眼是昨天扎的。”
纤细的手指上,果真有一个黑色针眼。
“阿瑾,以后这些活让别人做。”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毕竟之前夸口的话是她自己说的,什么他的衣服她来做,他想吃的点心她来做。
真等做不到,她又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反正在他面前,她向来娇蛮痴缠。什么克己复礼知书达理,那是在别人眼中。
“阿慎,你真好。”
眼见着婚期一日日临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渴盼着火热着。每每夜深时,她仿佛自己还飘浮在外面,听着那些花红柳绿处传来的男女嬉闹声。
那些男女调笑的荤话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充斥着她的耳朵。她不是无知少女,更不是真正的闺阁女孩。她经历得太多,知道的东西也多。
可是她的阿慎还只是一个少年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他知道吗?
“阿慎,最近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少年身体一僵,昨日皇后还对他旁敲侧击,大意是想给他送两个醒事宫女帮他在婚前通人意。他假装听不懂,皇后不敢强塞。
自婚期定下后,他也听到过一些明里暗里的话。说什么他连陛下赏的人都敢打杀,怕是在女色上力不从心。
“没…没有。”
“那…那你知不知道成亲要做什么?”
少年郎呼吸一窒,双手顿觉无处安放。他以为自己想多了,阿瑾问的肯定不是那种事,“我…回去问问阿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这种事情问叶婆婆?
梅青晓不敢想,双颊红透。
转身取出一本小册子塞到他的手中,“这是兄长给我的,说是他有些话不好意思同你说,让我把这个给你,你就明白了。我没有看过的…我一页也没有看过。”
她撒着谎,心咚咚乱跳。
叶訇比她还要慌乱,“哦,那我回去看看…”
“兄长说这是男人看的书,怕你不知道才给你买的。他自己不好意思给你,托我转交。你可别去问他,免得他下不来台。”
“那…多谢他。”
梅青晓低头忍笑,她那日去见杜云娘时随口隐晦提了一句。谁知云娘能猜到她的心思,弄了好几本精工细画的册子。
“那你好好看,莫要辜负兄长的一番苦心。”
一室的灯光下,少年郎脸上的红晕并不是很明显。他目光如晦暗涌翻腾,要拼尽全力才能忍着不落荒而逃。
他离开的时候步子极大,连自己原本穿的衣服都忘记拿。
偏生身后还传来少女叮嘱的声音,“阿慎,记得认真看,不懂的就问别人。”
他身体一晃,步子迈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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