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王伏胜的行动很迅速——到了这种时候,即使平时慢性子的人也不得不风风火火起来,毕竟阎王是不会给谁面子说再等你两分钟的。

李令月最先到,还没进殿就听见她夹杂着压抑呜咽的杂乱脚步声,李贤急忙迎上去,她已经一头扑进来了。突然看到许久不见的六哥,李令月愣了一下便想到其中的原因了,终究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不论日后的太平公主在政治上多么的强势,六位宰相四出其门,此时的李令月只是一个刚刚十岁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到李贤的肩膀高,疼爱她的父亲即将去世,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她本能的反应就是哭。

李贤忙扶住李令月的两臂,小声嘱咐道:“阿月、阿月你听六哥说,阿耶现在身体不适,你乖一些,不要让阿耶难过哈。”

李令月含泪点了点头,问:“六哥,阿娘呢?”

李贤张了几次嘴,都没法给出一个回答。

“阿娘是不是被关起来了?就像前些日子太子那样。”李令月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起抖。

父亲已经处于弥留之际,马上就要永远离开自己,而阿娘……想到疼爱自己的母亲,李令月的眼泪更有了止不住的趋势。

“阿月,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你在宫里不会不知道,阿耶阿娘之间有些,呃,误会。现在阿耶身体不好,我们先不要让他生气,你放心,等过一段时间……五哥,还有我,还有你七哥、八哥,我们都是阿娘的儿子,你不要担心啊。来擦擦眼泪,跟我去见阿耶。”

在李贤的柔声哄劝中,李令月收拾好了情绪。

李显和李旦住在宫外,居然也没比李令月晚太多,前后脚也都到了,各自在马背上骑出一头大汗。

床榻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太子李弘打头,然后是从李贤到李令月,再后面就是李治信重的文武大臣。

的确,许多大人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用豪言壮语做为自己留给世人的遗言,但也有许多人在反而卸下伪装的铠甲,展现出内心中真实柔软的一面,比如曹操的“分香卖履”。

李治当然比不上曹操雄才大略,近年来治理国家也很不上心,到了这会儿更没有什么大政方针上的嘱托,关心的也就只剩下这几个多多少少疼爱过的孩子了。

“五郎,”李治用沙哑的声音努力叫了一声。

李弘急忙膝行上前,拉住他枯黄干瘦的手,“阿耶,儿子在。”

李治却喘息着对郝处俊、裴炎等人道:“请皇后移居上阳宫。”说完才对李弘道:“以后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李治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向上弯了弯,很长一段时间,他害怕这个有着治国才能的儿子会夺了他的权,他小心翼翼地戒备着,不敢让他接触核心政务,不敢让他接触军队,这泼天的富贵,生杀予夺的大权到头来还得交到他手里。此时才觉得倒不如早先就让他多历练历练。

此话一出,李旦和李令月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不只是他俩,李弘、李贤和李显也都哭了。

李弘抖着声音道:“阿耶儿子担不起这副重担,还请你早日将养好身体。”

“你几次监国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我不放心的不过是你这些弟兄姐妹,不止是今天在这里的几个,往后他们就全靠你看顾了。”

李治终于想起了他不止这四儿一女,只不过那几个孩子因他们母亲的缘故,这么多年从没享受过皇子皇女的尊荣,以后他们的父亲去了,越发得看兄弟的脸色过日子了。好在阿弘是一个孝悌忠厚之人。

“七郎、八郎自己在外开府,婚事都已议定,不用我多嘱咐什么。唯有令月,虽说你们姑母不会为难人,毕竟嫁出去和在家里还是不一样,趁这此……让你姑母回来吧。”

李治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听到的人都知道,李治指的是让城阳长公主夫妇回京参加他的葬礼,之后就留京安置不用再回房州了。如此一来城阳长公主算是欠了李弘一个人情,薛瓘本来就是禁军将领,日后自然更会会死心塌地的维护他。

到了最后关头,李治为了儿女也算是殚精竭虑,这一步棋明面上是替李令月打算,实际上却也是为李弘深谋远虑。

李弘颤着声叫道:“阿耶!”

李治没有看他而是转向李令月,“阿月你过来,朕封你为太平公主,过些日子让你五哥下诏书。”说到这儿,李治努力抬起手抚摸着女儿的头顶,“阿月,以后不要任性了。”

李令月终于爆发出控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哭声中李治的目光看向李弘身后的另外三个儿子,“以后朝廷的事有你们五哥在,你们若是能出力,太子必定不会亏待了谁,若是不愿意管,也少不了一世富贵。但万万不可恣意妄为,否则便是不孝不悌,愧对列祖列宗,若谁真的胆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但你们五哥,就是朕,在幽冥之中也不会放过他!”

站在阴阳相接之处的人放出的威胁,似乎饱含了格外的效力。李贤不知道弟妹们怎么样,反正趴在地上答应“是”的时候,心态近乎虔诚敬畏了。

李治对儿女的狠话几乎将他仅剩的一点经历消耗殆尽,闭着眼睛缓了半晌,才气息微弱地将几位重臣叫到病榻前,这次说的无非是以后好好辅佐新皇,带领大唐文治武功更上一层楼。

这些都是走过场了,如果君臣相得,李治有没有这番嘱托,大臣也会用心。反面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南朝刘宋的第二任皇帝就是被亲爹刘裕留下的顾命大臣废了。

不过乾阳殿中李治和一干重臣,至少此时此地君臣之间都是真诚的吧。

病入膏肓的人,往往全靠一口气撑着,该嘱咐的话一说完,李治眼中的光彩就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

耳边传来声嘶力竭的“阿耶!!”“圣人!!”有人快步上前挤开李弘,还有内侍、宫娥过来扶起他们兄弟几个,省得碍事。

李贤仿佛灵魂出窍,正跳到半空中冷眼看着慌乱的大殿。除了他自己,他没有经历过其他人的死亡,即使是他自己,只是觉得睡了一觉就变成了个小孩。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仅仅就像脱了一件衣服,还是坠入无边的黑暗?李治会不会也穿到什么人身上?如果是,他还有没今生的记忆?如果没有也很正常,毕竟他自己的经历实在是凤毛麟角,为什么老天会选中他?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边又是一片惊呼“太子!”

李弘从小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先是被从家里搜出足以给他定个谋、反罪的铠甲,紧接着就被囚禁在瑶光殿十多天,等待命运的屠刀随时落下。好容易从囚室里被放出来,却直接被拉到乾阳殿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

巨大的惊吓、恐惧、担忧不仅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伤害,更会降低人体免疫力,在瑶光殿时李弘就已经病倒了,所以才会有御医去给他诊视。今天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的情绪,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治这边刚咽气,那边李弘就昏倒在地上。

李弘昏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山陵崩”更严重的政治事件。在李治为后嗣皇帝扫清武皇后这个最大的障碍后,对于朝中大臣来说,一个成年且多次监国的太子继位不过是换了一个服务对象而已,该争权的继续争权,该夺利的接着夺利。但万一李弘前后脚接着也崩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刚刚奉御冲到李治床榻边,动做迅速表情慌张,实际能做的只是确定死亡,但再转到李弘这边时就明显没有那么多表演性质的举动。

宥于医疗水平的限制,即使现代急诊室里的对昏厥病人最常规的操作也不可能出现在此时的乾阳殿里,事实上现在能指望的唯有李弘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旁边李旦已经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佛祖祈祷,只要能让他五哥好起来宁可自己减十年阳寿。李贤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想现在平均寿命才四十岁不到,拿出来十年,很高的比例了。

李令月立刻在李旦身边跪下,和他一起祈祷。

李贤的唯物主义底子还在,不能说相信这些,但他都能穿到一千多年前了,又有什么科学道理吗?而且,凭借仅剩的百分之一的理智他也能想到,在这个皇帝驾崩太子昏倒的时候,他的排行太敏感了,此刻,就在这个大殿里,不知道多少人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一边偷偷转着小心思。哪怕只是表明态度,李贤也必须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李贤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管理这么一大片江山的能力,因此对由此而来的权势富贵没有一丝一毫兴趣。而且即使抛开这些权与利的考量,他也是真心希望李弘尽快好起来。

李贤还记得想当年他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份时,只有在李弘面前才能完全放松下来,李弘不但给了他兄弟亲情,更在后来给过他庇护。李贤太希望这个历经坎坷的年轻人从此走上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而不是倒在曙光初现的当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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