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

李治当时没有一鼓作气地给老婆搬了家,后遗症就是李弘也不能做父亲尸骨未寒就急着把母亲赶出家门的事来。等到李治的葬礼终平安结束,李弘不急,郝处俊等一干东宫旧人人都坐不住了——护着你一路平平安安地继了位,万一太后再来个反攻倒算,咱们脑袋能不能保住可就不一定了。

当然,李弘也没打算再拖,迁宫的事提上日程,就在李治葬礼结束后的第五天。

太后搬去上阳宫,李贤就要跟过去承欢膝下了,这是一个兄弟几人全部视为畏途的工作,因此在正式上岗之前,李贤得到几天假期。

这次到洛阳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作为李弘最信任的弟弟,他一直住在紫微宫里,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离开封闭了几月的宫殿。李贤骑着马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觉得空气里都充满着自由的味道。此时正值仲秋,天气不冷不热,坊墙内伸出树枝上的叶子由绿转为嫩黄,另有一份娇艳在,老槐树上站着的只灰鹤,或许是被他们一行惊扰了,一声清唳便直上云霄而去,引得李贤一颗心仿佛都跟着它扶摇直上了一般。

要是阿顗也在该多好啊,李贤情不自禁地思念着心上人。然而李素节、李上金几人外放了二十几年的人都回京城给老子守孝了,他这个从小养在宫里的,总不好亲爹刚死就急着回去上班。

但他跟李治的感情真没处到那么深厚的程度啊。他现在只想回到歧州,回到阿顗身边。

洛阳城的雍王府坐落在修文坊,与城阳长公主的府邸只隔着一条街。哦,随着李治的驾崩,城阳长公主的级别又升高了一级,现在应该称她为城阳大长公主了。

城阳大长公主与驸马薛瓘接到凶信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洛阳。长孙皇后所出的三子四女现在唯有她一个还在人世间,眼看着弟兄姐妹一一离去,心中的悲痛恐惧更是一次次叠加升级。然而心绪尚未平复,身体的疲劳也没有得到足够的休养,她就得面对另一件棘手的难题。

李贤一路的好心情在看见城阳大长公主府时烟消云散,又愁上了。如果问他现在最怕见的人是谁,毫无疑问就是薛瓘夫妇,于公于私他都应该趁这几天的休息时间登门拜访姑母一次,想到这点,李贤骑在马上都觉得有点腿肚子抽筋。

城阳大长公主知不知道他与薛顗的关系呢?李贤心里打着腹稿,想见了姑母该说什么,什么不能说,如果城阳大长公主挑明问他,他是该抵死不承认,还是求她成全。

没等他想好,已经到雍王府大门前了,何娘子早带着人在门外伸长脖子等了半日,好容易远远看见人影,满心地欢喜迎上前,脚步还没迈开,眼泪却顺着腮边落到了地上,就这样又是笑又是泪地迎上前俯身下拜,口中道:“恭迎大王回府。”

李贤随手把马鞭扔给随从,跳下马,扶起何娘子,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只得笑道:“我好容易回家来,你怎么还哭起来了,还要做这些虚礼怄我。”

此时何娘子恨不能抱着这个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大哭一场,但上流社会的礼仪约束着下,她只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道:“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脸颊眼看着就瘦了,我按着你身材做的衣裳竟宽松了好些。”

李贤还留着二十多年前的印象,心说好事啊,想当年为了减肥又是运动又是饿饭的,不过这地界儿上不流行细巧纤长的身材就是了。

“上次见我都是多长时间的事了,人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肉乎乎的。倒是你,看着有些憔悴,这些年府里多亏了你了。”李贤边扶着何娘子往府里走边说道。

“阿贤怎么跟我生分起来了,奴婢不就是做这个的么,若没了咱们王府,我又该到哪里安身呢。”何娘子拭着泪一抬头,看着前方的雍府正殿,突然想起来,“哦,刚才说话都没顾得上告诉你,城阳大长公主听说你今天回家,特来看你。现就在殿上等着呢。”说着推了推李贤,“你赶紧过去,别让长辈久等了。”

听见“城阳大长公主”四个字,李贤心虚得迈不开脚步了。

硬着头皮进殿、见礼、寒暄,何娘子带人奉上茶果就有眼色地告退出去了,李贤心慌得不行。不知为什么,一见面李贤就觉得他这位姑母什么都知道了。城阳长公主倒是没有一上来就拽着他喊打喊杀的,反而关切地问:“阿顗近来如何?他原先不管庶务,如今接过来也不知顺不顺手,旁人服不服气。还有,我听说吐蕃有异动,他在歧州……我许久没有接到他的书信,心里很是挂念。”

看,这就是大唐公主的政治素养,最关心的不是儿子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而是政绩以及于此相关的前途。

“姑母放心,阿顗有心人,在歧州这些年虽主管府兵征召训练,庶务这些也都操着心留着意,前两天歧州有公文来,说夏粮已收完,很顺利。至于吐蕃,圣人已派黑齿常之率大军前去边境,姑母就放心好了。”

这里的圣人指的就是李弘了,说话的人、听话的人心里都是一阵难过。

“那就好,”停了片刻,城阳大长公主吁了一口气,又蹙起了眉尖盯着杯盏中的茶汤终究还是问道:“阿顗身边还是没有个人么?”

李贤握了握拳头,心想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了,淡笑道:“阿顗好歹是别驾,我们在歧州虽不比京城奴婢成群,倒也不缺服侍的人。不过姑母若是问他有没有贴心的人,”李贤深吸一口气,道:“确是有的。”

城阳大长公主大约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一时竟有些语塞,过了片刻,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把心上的疮疤揭开一般,猛地抬眼死盯着李贤问:“谁?是你么?”

“是。”李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心情道。

他与薛顗不能给彼此名分,不能正大光明地公开彼此的关系,但在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家人面前还要藏着掖着,那也太见不得光,太不磊落,太没有担当了。

城阳大长公主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妆容精致的脸似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神采。“为什么偏偏是他!?六郎,就不能看在阿顗从小陪你的份上换个人吗?”

古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比后世的群众更开放,但那也是有条件的,如果薛顗一边娶妻生子,一边玩个娈童男宠什么的,只要他不耽误正事,城阳长公主顶多就是骂一顿,之后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李贤的身份放在这儿,他可能做个供人取乐的玩物吗?不但不可能,在城阳大长公主眼里,反而薛顗才是被强迫被玩弄的那一个。难怪薛顗连个侍女都不敢亲近,必定是眼前这小子辖制的!!

堂堂公主之子,名门薛氏之后,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城阳大长公主一股愤恨之气几欲喷薄而出,如果眼前换个人,想必早就抓过来一顿打死,至少也得拍桌子大骂,威胁他写下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骚扰下属了。

但就因为欺负她儿子的是李贤,所以她不能威胁、逼迫,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明明是自家儿子被人欺负了,却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施暴者放手,不要再纠缠薛顗。

当年太宗在世时,城阳大长公主当年虽不比姐妹高阳公主恣肆骄纵,但若是阿耶太宗在或者九哥在,断断不会被一个晚辈如此欺负!这些年她自公主而长公主而大长公主,看似越来越尊贵,但做女儿做妹妹和做姑母,这其中的情分差得何止一份半点。想到这里,城阳大长公主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滚瓜一般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李贤愧疚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只得俯身恳求道:“姑母,我与阿顗同心合意难道不好么。”

城阳大长公主放下擦泪的手帕,恨恨道:“好?当然好!你把着他,就算不许他说亲,至少也得让他留个后吧。你看看你自己,新妇带着在任上,还……那时我让他留在京城,他说什么都要跟着去歧州,早知道我就该狠下心捆也得把他捆在家里。”

李贤扪心自问,感觉特别能理解姑母现在的心情,所以他即使硬抗也只能选择柔和的方式硬抗。

“姑母,”李贤就着跪坐的姿势向前膝行几步,长身跪在城阳大长公主面前,恳求道:“姑母,我与阿顗彼此真心相待,求姑母成全。”

虽说从古到今分桃断袖这种事就不少见,甚至于有些鼎鼎大名的人也在所难免,但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城阳大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喇喇地就说出来了,一时之间又惊又气呆住了。

李贤抓住机会,掷地有声地保证道:“我待阿顗一心一意,此生除他之外再无他人,他没有子嗣,我这辈子也绝不会有亲生骨肉。姑母,娶妻可以相看门第,可以了解性情,可以挑剔品貌,但若说‘真心’二字却是千金难买。我旁得不敢说,至少寻常日子相互扶持,若有为难之事,我必定倾尽所有,绝不会让阿顗独自面对。”

见李贤说得诚恳,城阳大长公主话音不由也软了一分,道:“你俩若有一个是女子,姑母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若没有子嗣,难道百年之后做那孤魂野鬼,连碗血食都享用不到!?”

不能拿后世唯物主义思想要求一千年前的古人,即使以李贤的个人经历来说,也很难支持死亡即化为虚无的说法,在此时,身后祭祀的重要程度甚至可以葬送一个王朝——历史上武则天晚年最头痛的问题就是继承人的选择,一直在娘家侄子武承嗣和亲生儿子李旦之间犹豫不定,最终让她下定决心还政李唐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狄仁杰的那番话——从来没有侄儿立庙祭祀姑母的。

此话一出,基本上就奠定了武周王朝仅仅只持续了十五年的命运。

历史局限性放在这儿,李贤没办法和城阳大长公主说什么物质、意识、主观、客观。

沉吟片刻,李贤终于缓缓道:“姑母,娶妻纳妾就一定能生育子嗣吗?再说了,便是不曾生儿育女也有补救的办法。”

城阳大长公主作为久经风浪人,过继这种常规手段见多了,就是她自己,当年两次成婚皆是数年无子,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嘛。这是后来生了薛绪和薛绍,若是没有这俩兄弟,不,就算有这兄弟俩,薛顗依旧是她家的长子。

但不能生和不肯生一样吗?

再说“你们两个男子这算什么事!?”城阳大长公主终究不甘心,怒斥道。

“我们是彼此的家人,”李贤不疾不徐却又掷地有声道:“这世间父子可能反目,兄弟也许阋墙,夫妻可以和离,但我和阿顗终此一生永远是对方的家人,永不背叛。若我违背此言,立时坠入阿鼻地狱,永无摆脱之日。”

城阳大长公主被这个狠得无以复加的誓言镇住了,心里虽然及不甘心,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可以驳斥的话,顿了顿,道:“这事不成。你不要再花言巧语,我这就回去给阿顗说亲,你若是再阻挠,我便去求圣人,请他将你二人天南地北地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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