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 106 章

房氏的腿伤得这么恰到好处,原因当然是薛顗——不是薛顗打的或者使了什么阴私手段害的。

李贤为什么去洛阳薛顗知道的清清楚楚,那他走了这几天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大约是什么情况也就不用费心思猜了。

来了歧州几年,薛顗也置了一所小小的宅院,李贤一走,他就带着安成搬过去住了,省得牵扯上没边的事。但他跟府衙后院的人都熟,和房氏又是名义上的表哥和弟妹,所以很容易就把房芙蓉的情人兼心腹阿吉叫了出来,提前进行了布置。

“大王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京城怕不会让他独自一个没个照顾的人。王妃若是有心跟去,不如早点收拾行李,”说到这儿,薛顗换上一张推心置腹的表情,“在歧州,雍王说了算,他俩的事没什么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敢乱嚼舌根,京城就不一样了,天皇天后那都是何等人物,岂能受得了自己儿子被人冷落,所以你也好好劝劝王妃。”

房芙蓉纵然有些管家的本事,说到底不过一介内宅妇人,既没有天生的兰心蕙质,也没有因阅历而来的见多识广,相比房妃,阿吉就更慌乱了,一旦被帝后发现,她的下场不用怀疑肯定逃不过一个“死”字,差别不过是什么死法而已。

决不能让雍王夫妇同时出现在京城,出现在帝后的眼里。

房氏请假对于朝廷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和房氏受伤的消息一起来的居然还有被五花大绑的来俊臣。

来俊臣仗的是武皇后的势,在这个新旧交替之际,赌的就是李显继位,太后临朝。李治派韦愔召李贤进京就已经暗示了武皇后算盘落空的结果,即便来俊臣还不不甘心认输,要在最后结果出来之前再蹦跶几下,但他带来的护卫不干了,谁也不是傻子,这种稳赔不赚的买卖只要还能回头,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人当然是逮着个机会赶紧往贼船下面跳啊。

在事实与薛顗带来的府兵的双重压力下,京城来的护卫纷纷反水,最终薛顗用“以巫蛊诅咒、陷害雍王”的名义,把来俊臣捆吧捆吧就送到洛阳了。

小小歧州府衙内的暗潮丝毫影响不到京城,大唐朝廷就像一架精密机器一样,各个部门分工合作,就像一个个严丝合缝的齿轮,有条不紊地把葬礼上的每一项仪式都安排的井然有序。除了给李治治丧,还有沙洲等地密报吐蕃有异动,李弘调黑齿常之带兵前往驻防。

除此之外,李弘现在要操心要头疼的是怎么把他妈从紫微宫里弄出去。这事拖不得,时间稍长,底下免不了就要有人心思活络了。但也不能急,毕竟孝道两个字还在头顶上压着。

思来想去,李弘到底还是在李治头七那一日亲自通知武太后移宫的决定。

这几天武太后一直没有露面,对外宣称是先帝宾天太后过于悲伤因此染病卧床,等李弘带着弟弟妹妹和文武百官到了集仙殿才发现太后的状态是真的不好。

先前别管如不如意,武皇后给人的映像一直是神采飞扬的,虽然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奶奶级的人物,但绝对没人能从她挺拔的姿态、保养得宜的皮肤、修饰的恰到好处的五官上看出这位女士的真实年龄。

总之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一位因实现自我价值由内而外散发着强烈自信的职业女性。

然而,此时他们在集仙殿里见到的却是一个斜倚着靠在卧榻上,脸色灰败老妇人。曾经在她身上凝固的时候仿佛突然叠加起来呼啸着降临,李贤怎么也不能把她和几天前在乾阳殿外见过的冷酷皇后联系起来,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的故事。

受到震惊的绝不仅李贤一个人,从李弘到李令月统统石化,而最先“嗷”的一嗓子嚎出来的居然是李显这个平时不着调的。就像凝固的空气被撕开一道裂缝,一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弘步履蹒跚地抢步上前,趴跪在武太后床榻前,哭叫道:“阿娘!”

李贤在心里祭出二十年没用的口头禅:卧槽!大哥你这是真情实感还是演技高超啊。

紧随其后的是李令月。她是几个儿女中跟武太后接触最多的,也是武太后付出真心最多的一个,加上年纪小又刚刚没了父亲,听她哭着说:“阿娘,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你,你不要吓我呀。”真是让人心疼。

李旦和李显也跪在床榻前哭,李贤虽然尴尬,但也第一时间随大流地抢步跪在了床前——总不能独树一帜地站着吧。暗想躺着的武太后心里一定怄死了,儿女围着床哭,不知道的该以为她也死了吧。

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怨愤之语,只是轻抚着李令月的的头顶道:“阿月又长高了呀。”语气中的萧索就像是少小离家的人暮年回到故乡,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脱口而出的无非是村口老树“已经长得这样粗了。”

住在同一个宫殿里的母女竟会如此生分,李令月心里更难过了,这些日子阿耶病重,她只顾着乾阳殿那边。不管什么时代,父母之间闹矛盾做子女的永远是最为的难的人,因为你必须在最亲近的人里边选边站,当时李治的身体使李令月只能选父亲,心里也忍不住抱怨母亲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为什么就非要把持着权利不放,为什么非得和阿耶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非要让儿女这么为难。

但此时,看着病榻上苍老的母亲,所有的怨愤又都灰飞烟灭了,心头剩下的唯有恐惧,怕阿娘也一病不起。

血脉亲情终于冲破利益的层层掩盖,浮上母子心头。

“阿娘,我不回去了,我陪着你,不管去哪儿,我都陪着你。”李令月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说道。

也许是气氛到了,李旭轮也紧接着脱口而出道:“儿子也愿去陪伴阿娘。”

李贤相信他俩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真诚的,是作为子女舍不得离开母亲,更不愿看到母亲受苦的亲情。然而如此一来,李弘、李贤、李显三人就尴尬了。

首先是李弘。儒家有守孝制度,按规定父母去世,做子女哪怕不到墓地扎个草棚子住上三年,起码也得回家丁忧,但这些规矩见了皇家都得绕道走,不然皇帝旷上三年工回来这天下姓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同理,你让一个皇帝扔下朝廷陪着母亲床前尽孝,基本上也是很难做到的。

李贤倒没有丢不下的政务必须处理,但是武太后几个子女里面跟他关系最僵的,即使他出于情理最先提出陪着母亲去上阳宫,但是这种情况下他就是开不了口说上几句软和的话。

接下来是李显。他纯粹是因为害怕一出声,亲娘顺嘴就答应了,他可不敢冒这个险,关在上阳宫既出不了门还得被管束,如果只是一个月,有个盼头忍忍也就过去了,要是一直这么关着,还不如去乾陵守陵来的自在。

好在李弘的政治素养过硬,立刻拿回了话语主动权,温声对武太后道:“阿娘,儿子们已经商议过了,如今朝中没什么大事,我们兄弟几个轮流陪您休养,等阿耶的大事了。您先散散心,过了这一段时间,您身体恢复了,朝中大事还得请您来帮我决断。”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自己孝顺的名声。你打着你阿耶的名号把我赶出去世人就会说你一声好吗?倒是最后那句真是句漂亮话,五郎居然也敢在自己跟前耍花腔了。

武太后这才抬起头,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李弘,缓缓道:“如今你做了圣人,有道是君无戏言,这些话你自己心里记着就好。”

李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李贤见状忙道:“儿子近年外放,树欲静而风不止,时常遗憾不能在阿耶阿娘身边尽孝,此番还请阿娘满足儿子的心愿。”

武太后对李弘尚且没有好脸色,跟李贤就更不用客气了,只是用‘这话你自己信吗’的表情瞟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谁也没提上阳宫的事,但大家心照不宣,武皇后也算是默认了。集仙殿忙碌了起来,但因之前长安洛阳来回跑,搬家的经验很是丰富,因此忙而不乱。

这几天李贤一直在宫里,没顾上回府里,何娘子收拾好了一堆东西,找人带话说看什么时候给他送进宫,被李贤拒绝了。现在正是非常时期,朝臣、命妇们每日进宫哭灵,宫门前盘查的格外严谨,万一被人夹带个什么就死得太冤了。

见此李弘道:“你也太过小心了。不过这些日子事多倒是忘了问你住得可好,有什么觉得不合意的只管说,你我兄弟千万不要生分了。”

李贤暂时住在乾阳殿东北的庄敬殿里,虽是临时居处,安排的却是样样周到,便道:“那是自然。不过真没什么要说的,服侍的人都是当年我在宫里用过的人,我有什么喜好他们都知道。”

“哦,”李弘笑了一下,道:“你阿嫂是仔细人,想来是特特找了当初服侍过你的老人来。”

“都说长嫂如母,多谢阿嫂费心了。”李贤道:“不过既然说到了,就顺便跟五哥讨个请,完了那几个人我带走吧。”

当年李贤开府带出来的人都是聪明能干的,这几个人留在宫里高不成低不就,这几天一合计倒不如跟着雍王,虽说歧州不如京城繁华,但他们在宫里熬日子本来跟繁华也沾不上,去了歧州至少行动比宫里自由,说不定还能看顾点爷娘家里。

“这是什么大事。”李弘随意道,又说:“上阳宫虽说不比紫微宫,略偏一点,离得远,我和你阿嫂怕有操心不到的地方,你可别图省事,有什么及时说着。”

“嗯,我明白。”李贤郑重保证。

李弘刚登基正是给天下立表率的时候,总之不能让人挑剔他对母亲不孝顺。

“你呀,什么都要往多里想。”李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

没说几句话,就又到了举哀的时间。

所谓举哀,在李贤看来就是皇帝带着大家哭,一天哭三次,一次俩小时。一开始他是真心害怕他哥的身体撑不下来。不过看来李弘是把哭灵当做体育锻炼了,哭着哭着竟然一天天强壮了起来,简直堪称医学奇迹。

而李治的葬礼相对来说也比较平静,不像太宗皇帝那会儿,又是有人闹着陪葬的,又是有人拿刀子割自己脸表示悲痛的。大家每天按时按点地哭两场,哭完回去休息休息补充完体力再接着下一场。

即使如此朝臣们也没闲着,抓紧时间展开了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陵寝修建在哪里?李治崩在洛阳,是就地修个陵还是运回长安埋在高祖、太宗身边?

听到还有人主张在洛阳修陵,李贤大吃一惊。在他的意识里李治天经地义就应该葬在陕西咸阳乾县的乾陵,乾陵地宫的大门在几十年后还要为武则天再打开一次。从此,这里成为中国唯一葬有两位皇帝的帝陵,也是所有唐帝陵中唯一没有被盗扰过的陵寝。

现在武太后看来是当不了皇帝,这样就罢了,难道李治最后的归宿也得搬个家?

以裴炎为首的一干朝臣认为应该就近在北邙山选址,以此地“居二仪之折中,均万国以会同,左控城皋之岭危,右连崤函之险涩,旁眺轩辕以通路,前瞻伊阙以横衢。面清洛之萦纡,背黄河之曲直。”总而言之,北邙山风水好得很,就不要再折腾已经驾鹤西去的先皇,千里迢迢往关中运了。

这里边其实掩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遗体保存的难度。要知道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制冷设备的时代。

然而李弘却也铁了心,坚持道:“高祖、太宗的陵寝俱在关中,岂可令先皇孤零零独自留在洛阳!且先皇一心想回长安,只是因病不能成行,朕身为人子,岂能连先父最后遗愿都不完成!?”

李弘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是温和守礼,裴炎等人还是头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不禁都愣了愣。

同样身为孝子,同时又是李弘铁杆支持者的李贤也立即挺身道:“便是民间百姓也要归葬祖茔,裴侍中莫不是不知道?”言下之意是说裴炎要让李治做孤魂野鬼。

裴炎哪里敢当这么大的罪名,只能见风使舵地立马改口道:“若陛下心意已决,则应尽快遣人往长安周边勘察风水上佳之所在。”

虽然确定陵寝在关中营建,但朝廷一时半会还留在洛阳,要等李治归葬时再一同返京。也许等到先皇入土为安,他就能回到歧州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了吧。李贤如是想。

大唐自太子昭陵起,便是因山为陵,就是在山腰上人工开凿一条隧道,再在隧道的终点修建墓室,这工程量放在后世也不算容易了,何况此时火药还没有应用到开山炸石等施工建设上来,乾陵只怕一年半载修不完吧。

不过说到乾陵,李贤倒想起另一件事。

话说永和九年,王羲之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举办一场名垂青史的雅集,事后王右军写下了传世名作《兰亭集序》。这篇文章不仅以疏朗简净、韵味深长的文风而收录于《古文观止》,其中书法这更被誉为千古第一行书。据说当年是太宗皇帝深喜这一绝世珍品,临终时嘱咐儿子李治给他陪葬昭陵,于是这幅伟大的书法作品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天日。

按说《兰亭集序》的去向这就是定论了,但是等到了五代时昭陵被盗,人们却并没有发现这幅书法作品,于是同样爱好书法艺术的李治就有了重大嫌疑,鉴于《兰亭集序》此后再没有出现在世间的记录,所以合理的怀疑就是李治没舍得给他爹陪葬,留着搁他自己的乾陵里去了。

书法对于李贤来说就是给日常交流的工具,没有上升到艺术的高度,他穿过来以后没人提他也就没想到这个问题,直到今天,眼睁睁地与千古谜题的答案失之交臂,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是挺遗憾的。

如果过一段还能记起来这件事,倒可以悄悄问问他哥。不过想不起来的可能性更大吧,好不容易熬到了李弘登基,总算能享受生活了谁还记得这些有的没的啊。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