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曹雪芹家接驾接的倾家荡产了快,相比之下,李治他们一行差不多就是寻常富贵人家串亲戚,更显得亲近随意。

何娘子把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的李贤拉回来,放下车帘,疼爱地笑道:“好了,不过是房子院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喜欢,宫里的殿阁楼堂不比这好看。车里一点炭火热气全要被你放出去了。”

一句废话都没说,李贤乖乖地坐回车里,因为他已经远远看见此行的终点站了。空旷的大街上就那么一堆人站着,想不注意到都难,如果不是薛府的人,金吾卫早就扑上去了。

与后世一样,地段不同房价差别很大,就京城来说,越是靠近最高统治者工作和生活的地皮越是金贵,核心街区甚至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到的。

城阳长公主作为太宗嫡女,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驸马薛瓘身居左奉宸卫将军,自然有资格住在最好的地段,从宫城的端门出来过洛河三桥向南走两个街区就到了安业坊,城阳长公主的府邸就建在这儿。李贤原来只知道长安被划分为一百零八坊,其实洛阳也是。现代人把“坊”当成小区就好理解了,只不过坊里各家各户的房屋不是开发商统一设计建造,而是根据社会地位、经济实力以及实际需要由各家自行画图修筑而已。

贵客临门,主人家当然要到大门外相迎,客人在门外下车,主客寒暄几句就可以进家举行正式会晤了。主人等在家门口,但不妨派几个仆人在坊门外,一方面迎接更重要的是引路,毕竟小区目标大好找,进了小区寻摸哪栋楼哪个单元就比较麻烦了。只不过今天客人的含金量太高,城阳长公主夫妇亲自承担了仆人的责任。

坊门前一通扰攘,城阳长公主上了帝后的辂车,上车之前先把不情不愿的薛顗塞到李弘的车上——别管跟兄弟俩哪一个的交情深,如果越过太子直接跟潞王表示亲近,绝对是找事。

公主府类似小规模的皇宫,殿阁楼台无一缺少,只是布局紧凑灵动。洛阳宫与明清紫禁城不同,中轴线两边的宫室建筑并不严格地讲究左右对称,公主府在建筑布局上也是如此,而且因为更不对称,所以显得更加错落有致。

哪个主人都不可能客人一进门就直接领到饭桌上,一般先是互相吹捧的场面话,你说我越来越年轻,我恭维你这身衣服特趁你的知性美,诸如此类的。两对各有儿女的夫妻,互夸对方的孩子了乃是应有之意,李弘照例受到一轮狂热赞美的火力攻击,李贤也受到波及,薛顗的中招程度与他相似,李贤恨不能说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们左一个考语右一个评论的来定义吗。

李弘显然是久经考验,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谦虚而矜持。薛顗被亲舅舅金口玉言一通夸奖,说他聪敏勤奋、好学不辍,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吭哧吭哧地保证长大要为大唐立功劳。李贤心说口头人情谁不会呀,有本事来点实惠的,包个红包不比什么都强。大过年的,都不用给点压岁钱吗。

商业互吹完毕谈话内容向纵深发展,就不适合小孩子听了,以免他们听的半懂不懂的自己瞎猜,或者被有心人把话套出去。于是城阳长公主笑吟吟地对薛顗道:“阿顗,你不是说有一幅什么字总是写不好吗,今日趁太子、潞王都在,让他们好好指点指点你,你可知道你阿舅舅母都是大家,你舅母,一手飞白书当世少有人能及,太子和潞王家学渊源,你好好向他们学学。”

薛顗不理解母亲的真实意图,立刻就不高兴了,哼哼唧唧道:“阿娘,现在还是新春呢。”

就是,高考生大年初一都不写作业呢,咱们才到那儿啊。李贤腹诽道。

于是善解人意的李弘温言提议:“阿顗不愿写字,咱们去玩投壶吧。”

这个是薛顗喜欢的,当即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年前我新得了一个铜壶,壶身上铸有两只老虎,可好看啦。”

请太子兄弟到了他的住处,薛顗立刻让人把壶拿出来,珍而重之地献宝。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是玩投壶用的,李贤绝对把这东西当成长脖子的花瓶了,瓶口只有鸡蛋大小,长长的空心圆柱安在圆圆的肚子上,没有提手,倒是瓶口两边一边一个环形的耳朵,怎么看都和他映象里的水壶茶壶没什么关系。

薛顗还在絮絮叨叨的炫耀壶身上的两只老虎,李弘接过来,应和两句,纯是为了给表弟面子。李贤就着他哥手里看了一眼,嗯,倒是耳朵尾巴俱全,就是觉得挺抽象的,说是老虎也可以,说狮子、豹子也行。

李弘虽然看着文弱,但是技巧不错,准头极佳。玩了两轮就让到一边小看两个小朋友你一箭我一箭的投个不亦说乎。

李贤跟着屈突寿天天开弓,准头不行,起码还有一把子力气,慢慢的也找到一点手感了。只有薛顗,估计平时玩投壶的机会不多,全凭着一腔热情,拿着箭矢一扔再扔、十去九空,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这孩子偏有一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明明玩累了,还是不达目的不肯罢手“我今天非要扔进十支不可。”

到后来,李贤都有点佩服这孩子的毅力了,正好他也找到点感觉,于是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指点薛顗“你要这么拿箭,对对对,胳膊再抬高一点。悠着劲儿扔。”薛顗依言一试,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进去了。

两个小朋友高兴的直蹦跶,又叫又笑。李弘看不下去了,连忙按住上蹿下跳的两只,“你两别聒噪了,头都要被你们吵晕了。”

李贤一边跳着想也没想顺嘴就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你在静止状态看运动物体的缘故,五哥你跟我们一块跳,多半就不晕了。”

李弘大约是觉得跟这两个傻子呆一块掉价,干脆一跺脚到屋外躲清静去了。薛顗虽然贪玩待客的礼仪还是知道的,见李弘赌气出去了,马上意识到是自己这个主人没做好,立刻跟了出去,李贤一个人没意思,只好也跟着。

李弘站在庭院中的一棵大槐树下,笑着对两小只道:“怎么不接着闹了?”

薛顗对太子还是有些敬畏,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贤耸耸肩,随意地道:“这不是看见五哥独乐乐,准备跟你众乐乐吗。”

李弘喷笑,“不错啊,六郎都知道《孟子》了。”

“……”李贤眨眨眼,这句话出自孟子?

见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李弘笑得更厉害“你是哪儿听来这么一句就学人掉书袋了。”

哪儿听的?说不定是上辈子听的,也不知道记错没有。李贤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上次听萧沔说的,我没记错吧。”

“没记错,我家阿贤记性最好。”李弘笑着在李贤脑袋上一顿胡噜。

不知为什么,上辈子是独生子的李贤,突然觉得有个哥哥真好。

薛府建成的时间应该不短了。庭院中有五六株数人合抱的古槐,此时节令尚早,只有枝丫将天空分割成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格子。可以想见春暖花开的时候,这府中一定清香四溢,等到夏天,流火骄阳被翠盖遮挡,浓阴下品茶闲坐该是多么惬意啊。

薛顗见李贤对着古槐不知道在想什么,道:“我猜这几棵树种下一定有好几百年了。听我家长史说前隋薛司隶建房时就有的。”

几百年很长吗?要是我告诉你,你面前这个人生了场病就跑到一千三百多年前了,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李贤心道。

见李贤呆呆地不接茬,李弘以为他是听不懂薛顗的话,为他解释:“薛司隶讳道衡,曾拜内史侍郎、开府仪同三司,后迁司隶大夫。文采清美,据说炀帝因妒忌他‘暗牗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句,找借口逼令其自尽。”

“不至于吧,就因为人家写了一句好诗,炀帝就要了人家的命!?”李贤大为震惊。即使文人相轻,说几句酸话诋毁诋毁一下也就得了,何至于要取人性命。再说了,隋炀帝的职业不是皇帝吗,三百六十行里顶级配置,跟人家文人呛行有什么意思。

不过李贤想了想,又觉得历史上皇帝还真是流行玩跨界,隋炀帝之后的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都是书法家——嗯,虽然不是最顶尖的——唐玄宗是梨园之祖,李煜写词写得亡了国,宋徽宗和他类似,只不过兴趣是写字画画。明朝不但有一心当将军的正德皇帝,还出了著名的木匠皇帝朱由校。就连十全老人、大猪蹄子爱新觉罗·弘历童鞋,也还不是以文人自居,名画盖戳、唐突山水不说,一个人干翻全唐诗,写了四万多首,亏了他活得足够长。

“此事于史无载,或许是什么人有意编出来诋毁炀帝也未可知。”李弘很是公允地说道,“我看他的诗固然别出新意,但要说好的非要夺过去,倒也不至于。薛道衡之死最关键还是因为他公然为高颖抱不平的缘故。”

“不对,隋炀帝就是因为夺诗不成才找借口杀人的。”薛顗大声驳斥道。

李弘、李贤两脸懵逼。李贤更是心想这孩子莫不是吃错药啦,上次李脩瑀抢了他玩具都没这么反应,这个薛道衡总不会是他爷爷,呃是他祖父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李弘突然换了一副了然的表情,对薛顗歉然道:“是孤疏忽了,忘记薛司隶是你家族祖。孤给你赔个不是,阿顗莫怪。”

李贤恍然大悟,难怪呢,薛小公子头可断、血可流,祖宗名声不能丢。穿来这么久,李贤已经知道时人皆是如此,也不独薛顗一个。

当朝太子赔罪,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住的,薛顗涨红了脸,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总不能说‘没关系,本来我家祖宗是不能让人褒贬的,不过你是太子,道个歉我就不计较了。’

“阿顗,你这位族祖一定留下不少大作吧,等过些年,你借我拜读拜读。”李贤道。

“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字都识不全,读不了大家著作。”李弘抬起的手又有往李贤脑袋上招呼的趋势。

李贤有防备,哪儿能让他得逞,身子一扭,两只手像条鱼一样朝他哥因抬手而门户大开的腋下挠去,李弘只得回手来挡,庭院里充满了兄弟俩的笑闹声。薛顗看得眼热,心想要阿娘也给自己生个弟弟就好了。不过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呃,薛顗想起来他在伯叔家见到的新生儿,软软的一堆肉,什么都不能玩,还是潞王好。对就这样,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

玩了一会儿,大人那边该说的话说完了,一个身着华服的侍女请他们去用膳。进了正厅,长辈见三个孩子都是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样子,不觉得也都笑了,李治问:“你们刚才投壶投得怎么样?谁赢了?长公主这里可是有彩头的。”

武皇后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这不是明摆着偏心自家孩子么,五郎比那两个年长,自然是他的赢面最大。”

李治哈哈一笑,问两个小的“不算太子,你俩谁赢了?”

薛顗的脸蛋又一次红的快要涨破了,李贤看得很是不落忍,抢先道:“我天天跟师傅练习开弓,阿顗吃亏在没练过臂力上。”一边说一边向薛顗使眼色,路子我都给你烧好了,你赶紧趁热打铁呀。

没想到薛顗咬咬下嘴唇,忽然抬头正正地看着李治恳求道:“陛下,阿舅,我我我,我想和潞王一起读书习武,你让我做潞王的伴读吧。”

喂喂,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孩子,你知道皇宫是什么地界吗,那儿可比原始森林危险多了,搞不好就会送了小命哦。这是李贤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觉得这小子不简单,敢当面向国家最高领导人提要求。同时还想到封建帝国,皇帝的威严无处不在,如果换在民主社会,向薛顗这么大正处在唯我独尊阶段的孩子,估计得说‘让潞王陪我’之类的,而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家做伴读吧。

看着薛顗,李贤拿眼神跟他交流:好小子,早知道你这么有胆色,老子那天就不用替你出头了。

薛顗回以无辜的眼神:我只敢跟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好吧,李脩瑀那个没脑子的,一个不好给我一拳怎么办,他辈分比我大,我阿爹阿娘还能帮我打回去不成?我这叫识时务,识时务!你懂不懂。

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没打完,两家四个大人已经交换过一轮眼神了,城阳大长公主先呵斥薛顗:“你成天淘气贪玩,家里没玩够,又想到宫里顽皮去了!?”又向帝后二人请罪。

李治对妹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却又转头笑着问薛顗:“哦?阿顗说说看,为什么想做阿贤的伴读呢?”

MMP,李贤虽然没看过什么宫斗小说宫斗剧,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不就是从孩子嘴里套人家家长的私心嘛。这事往深里看,很像是薛家给他李贤抬轿子,进一步发展下去,当年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争夺储君之位的情况搞不好就又要重演咯。就知道皇宫里住的没好人,个个揣了一肚子黑水。李贤不敢出声,只能在肚子大骂,觉得这厅堂里炭火烧的太旺,热得他都要出汗了。

城阳大长公主夫妇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担忧,薛瓘脑子转得跟高速路上的汽车轮子一样快了,立刻想出了几个补救措施,只看儿子怎么回答,然后择一个合适的为他善后。

“我喜欢和潞王一起玩,上次滕王世子抢我东西,只有他帮我。”薛顗道。

听到这个孩子气的回答,满屋的成年人都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只有武皇后满面微笑,和气地问薛顗:“就为了这个?滕王世子不久就要回豫章了,你不用再怕他的。”

薛顗想了想,抬起头大声道:“我还是想去宫里读书的,宫里的师傅都是最好的,等我学好了本事,谁也不敢抢我的东西了。”

“阿顗!”城阳长公主夫妇齐齐出声,喝止住儿子。

薛瓘更是就着跪坐的姿势匍匐在地,“臣对犬子溺爱纵容、管教不严,是以……”

李治不等他说完,就心情很好地打断了他的请罪,“无妨,朕就喜欢阿顗这样有冲劲儿的孩子,受了委屈不是找父母哭诉,而是自己想办法找回场子。阿顗,”李治招了招手,把薛顗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小脑袋道:“朕今天就如你所请,等新年后,你就来宫里陪潞王读书吧。记着你今天的话,要勤奋努力,日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大唐、为天下出一份力。”

薛氏一家三口俯首称喏,叩谢皇帝的恩典。李贤心里感慨,国家最高领导人水平就是不一样,几句话就把孩子气的不服输升华成为国家的繁荣富强努力奋斗的大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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