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伴随着踢踢踏踏脚步而来的是清亮的童声。

李弦还没坐起身就听见乳母何娘子带笑的声音，“太子殿下来了，正好，六郎睡了一个时辰该醒了。来，咱们去看看他。”

另一个带着疏离的女声笑道：“太子一听说潞王病好了，什么都顾不得就要过来，拦都拦不住。”

阿何的声音：“太子友爱，社稷之福。”

李弦心说看不出来温温柔柔的何娘子拍起马屁来也是一把好手。

“六郎，你病好了。太好啦，这些天你病着，都没人和我玩了。”说话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有些瘦弱，看上去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

“五郎，过完年您可是已经六岁了，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才好，不能像原来似的天天就想着玩了。您是太子，可不能圣上皇后失望哦。”

李弦看说话之人的衣着打扮跟阿何有些类似，心想大约这位就是太子的乳母了。她这一番话时虽然笑眯眯地，语气算得上温和，但还是起到了让太子扫兴地低下了头效果。

难怪这位小太子一副消瘦羸弱的样子，身边成天跟着这样一个唠唠叨叨的人，换谁估计都胖不起来。

李弦忽然反应过来，怪不得他没有马上想到自己穿到唐朝了呢。

首先一个就是他所见到的人并不见得个个都是胖子，比如说阿何，顶多就是丰腴，搁到现代也就是微胖界的代表人物。其他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和《唐宫行乐图》、《簪花仕女图》里面珠圆玉润走路最好都要人扶的环肥型美人迥异其趣。跟他长久以来形成的唐朝一胖为美甚至越胖越美的观念，完全对不上。

再一个，前几年流行过一个电视剧，说的就是这一时期的事，情节如何且不去管它，据说就因为满屏的‘胸、器’被责令修改，于是在剪刀手的操作之下，演员们脖子以下不见了，坊间戏称为‘武大头’。而今他所见到的女子穿着各式各样，并不一定都是大敞着前胸，对于从现代穿来的人来说，视觉冲击不算强烈。

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眼前这个小男孩应该就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现在还不能这样称呼他们夫妇，唐高宗是李治死后的庙号，武则天也是由“则天大圣皇后”的谥号演变来的。他俩目前的官方称谓是陛下和皇后——的长子李弘，那个没有来得及活到即位，死后被追封为皇帝的人。

即使被立为太子，李弘还只是一个学龄前儿童，被乳母一番话打击的蔫蔫的低下头。李弦见状脸上做出羡慕的表情，“我听说读书是学道理的？五哥能读书真好，读书要怎么读？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样读书呀？”就像一个好奇宝宝。

李弘到底是个孩子，被李贤的表情语气鼓舞起来，兴致勃勃道：“读书先得认字，等认识字，就能看书了。哦，师傅教了好多字呢，我来写给你看。”

虽然李弦没到读书的年纪，毕竟是在整个帝国物质条件最丰富的皇宫里，各种物资都不缺乏，既然太子殿下要写字，笔墨纸砚很快摆到桌案上，李弘挥胳膊拉袖子，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

以李弦的眼光看来一个小孩能写成这样很了不起了，由衷地赞叹：“太棒了！写得真好，要是我也能写这么好就好了。”

平时奉承李弘的人应该不少，但是小孩子的直觉让他分辨的出李弦话里诚意的含量更高，于是高兴道：“这是《千字文》，是梁武帝命给事郎周兴嗣用一千个不同的字编写的，我跟你说，”李弘放低了声音，说起了悄悄话，“有天师傅把女慕贞洁的‘洁’和纨扇圆洁的‘洁’写成一样的了①，还是我给他指出来的呢。”

“不一样吗？”李弦很奇怪。

趁着国学热的东风，他上小学的时候也被迫学过千字文，虽然内容什么的早都还给老师了，但是李弦记得老师跟他们说因为实在找不到不一样的字，女慕贞洁和纨扇圆洁都用的是“洁”这个字，所以《千字文》实际上是九百九十九个不同的字组成的。

“不一样，”李弘提起笔在纸上写下潔和絜，“一个这样写，一个这样写。”

“五哥你知道的可真多。”李弦由衷地赞美道。

“没什么啦，等你再大点开了蒙，有师傅教你，你也就会了。”李弘谦逊道。

太子毕竟是太子，受到夸奖也没有高兴的尾巴翘上天。

“五哥，你教我写字吧。”李弦眼神中充满着期盼，热切地撺掇着。

他一个大学毕业生，虽然之前用的都是简化汉字，但简化也是从繁体字女简化而来的，两者之间大有联系，一篇文章连猜带蒙总能看懂个大概，他怕万一哪天不小心被人发现识字，岂不是麻烦。

再一个，即使他猜的不错，他真的就是那个李贤，也不敢保证有没有穿越前辈小幅度地改变过历史，哪怕不改变历史，只是剽窃几篇前世名作，都有可能让他出丑，所以他急需要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读史无疑是最简单便捷的方式。

好为人师大约是所有人的通病，李弘一个小屁孩也不例外，热情大大地被弟弟激发起来，在纸上写下上、大、人，“你先学这三个字，上、大、人。”用笔杆指着念了一遍。

切，哥还知道后面三个字是孔乙己。抓过笔，李弦就在纸上划拉开了。李弘一个孩子都能写好，李弦觉得他作为成年人，至少芯子是成年人，写这么简单的字，不说写得多漂亮，写对还不是手到擒来，然后纸上就出现了三个墨圪垯。

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对于他的小肉爪子来说，普通粗细的毛笔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如椽巨笔了，穿过来之前李弦不但基本上没抓过毛笔，铅笔、钢笔都用的不多，作为一个现代人，80%的时间都是敲键盘好不好，拿起毛笔才知道，力量的控制、运笔的角度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何娘子还有李弘的乳母乔娘子都笑了，只不过一个是疼爱的笑，一个却是高高在上的嘲笑。

李弘头一次给人做老师，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况，自己也愣了，回想了一下，“哦，对了，写字是先要从写横竖开始的。”

这个我知道，李弦心说我这不是不想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嘛。看来学习这事不能急于求成，还得按部就班的一步一步来。

皇太子的好胜心，或许还加上平时跟这个弟弟的关系就不错，李弘拍拍李弦的肩膀故作老成道：“六郎你刚病好不宜劳神，今天且歇一歇，明天我再来教你哈。”心里暗自打算回去好好准备，务必教会六郎写字。

送走了太子，躺在床上，李贤翻来覆去，一时真可谓是感慨万千——今天见到的小孩竟然是历史上死因不明的孝敬皇帝！

历史上对于李弘的死因有两种说法，有说他是病死的，也有记载是被武则天毒死的。不管哪一种吧，反正都是二十来岁就崩了。而李弘的存在对于李贤是否能保住小命至关重要，有李弘在前面挡着，他就不用直面为了权利可以不择手段的武则天了。

如果李弘是被他亲娘毒死的，这个，李贤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连他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没躲过那一劫，他一个升斗小民除了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样呢。

但李弘要是病死的，这个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今天李弘看上去就不是一个阳光强壮的小男孩——李贤倒觉得不妨努努力，看看能不能改变改变历史，同时也挽救一下自己的小命。

翻个身，李贤不禁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李弘是真的关爱弟弟，他不知道的是今天见到的根本不是他弟弟，他的弟弟已经换人做了。利用这样一个天真、友爱的孩子，拿他做挡箭牌，李贤的良心受到*

*

“五郎教六郎写字？”时任大唐天子的李治饶有兴趣地问道：“教得怎么样？教会了没有。”

却说李治下了朝便回到武皇后住的集仙殿②来，小儿子过了百天正是可爱的时候，李治也乐于在公务之余逗逗儿子以为放松。不过今天不巧，小家伙不给面子地睡着了，玩不成小儿子的大唐天子，便和皇后两人对坐闲话，先说的就是两个大儿子写字的事。

皇后武氏现在还没有几十年后统御天下的霸气。眉宇间不让须眉的英武果敢，都被掩饰在温和的笑容之下。“陛下说呢，”武皇后笑道：“阿贤现在哪儿抓得了笔，自然是蹭了一手的墨了。”

李治哈哈大笑，“好，该给五郎找点事做，那孩子有些腼腆了，让他和阿贤多玩玩，人生能痛快恣意的日子就这几年，错过去，再想这样就不容易了。”

武皇后眼波微微一闪，道：“妾身正想跟陛下说的，以前五郎年岁还小，虽有师傅教着，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学。他不比别人，日后要担起整个大唐天下，不可养成嬉游玩乐的恶习，他的课业还要再加一些才好。”

“这——”李治承认皇后说的有道理，他就是先做太子再做皇帝，深知个中辛苦，不得不承认小时候受到的帝王教育越全面，日后君临天下应对种种纷繁复杂的政务就会越轻松——他自己是吃了这个亏。

在李治十六岁之前，太子是他的嫡长兄李承乾，即使李承乾失爱于太宗皇帝，前面还有个同样是嫡子的李泰在，这两位兄长为了那张龙椅斗的如火如荼，各有拥趸，按说皇帝的冕旒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李治的头上，换句话说，在李治十六岁之前，没人把他当做未来的太子来培养，造成了他自登基一来处处受制于人的情形。

这些都成了李治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不然怎么样的，难道要他承认之所以受臣下摆布是因为他的懦弱无能吗？因此李治无数次幻想，如果当初早被立为太子，他必定也如先帝一样英明神武一代英主。

然而李治一片慈父心肠，到底有些舍不得爱子小小年纪就背负那么重的负担，“皇后说的有道理，不过阿弘还小，等明年再发奋也不迟，再说，那孩子自幼多病，大一岁强壮一些，也免得太辛苦累病了。”

“陛下就是太心疼孩子了，”武皇后笑道：“从来都是严父慈母，到了咱们这儿却是妾来作恶人。若论起教子，你很是该向广平县候①讨教讨教，前两日我还听说他的儿子各个一表人才允文允武，京中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抢来做女婿呢。”

“哦？有这样好？哪天闲了你让他把他儿子带进宫给我瞧瞧，要真有说的那么好，我岂会舍不得官爵俸禄。”

武皇后的笑脸越发明媚了几分，“野无遗贤，万邦咸宁，要真是那样，妾身也算举荐有功了，不知陛下该怎么褒奖妾身？”

李治心头一荡，就像之前每次看到这样自由明朗、充满活力的笑容时的感觉一样。

眼前的女人已经年过而立了，在这个年纪上，许多人已经做了祖母，实在算不得年轻，可不知为什么，相比起后宫那些如同早春枝头上沾着露珠含苞待放的鲜花一般的少女，李治却对这个已经过了花信年华的女人爱不释手。

身为帝王，李治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女人，娇媚的、端庄的、温柔的、活泼的，各式各样，只要他愿意，她们便会像飞蛾一般扑向他这枝天下最为尊贵的明烛。然而唯有这个先帝曾经的女人，轻而易举地令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恋。

①广平县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猫李义府同志啦。笑里藏刀的出处就是从他这儿来的。

永徽六年(655年)，李义府被拜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封广平县男。显庆元年(656年)，李义府兼任太子右庶子，进爵广平县侯。 当时，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李义府听闻淳于氏貌美，便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然后纳为妾室。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唐高宗便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审理。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竟逼令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断绝实证。唐高宗虽知实情，但却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

注意哦，武则天的亲儿子李弘就是在显庆元年正月被立为太子的，然后李义府就兼任了太子右庶子了。虽然他不一定亲自教导李弘，但是弄这么个人给亲儿子做东宫属官，还是不禁让人怀疑李治和武则天是这么想的。

②集仙殿是唐代洛阳宫城内建筑，由武则天所造，是武则天晚年所居的寝殿。《旧唐书·桓彦范传》记载:"太子（李显）至玄武门，斩关而入，时则天在迎仙宫之集仙殿，斩易之、昌宗于廊下。"我没找见武则天年轻时候在洛阳宫的住处，只好拿集仙殿顶一下了，大家将就着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