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办错事了。”蔫蔫的声音。

“啊——？什么事？”这道声音就有活力多了。

此时李贤和薛顗正一人那根鱼竿在花园凉亭里对着水坐着说话。

时间到了十月中旬，位于黄河流域的长安已经初见冬日的萧瑟，菊花在枝头枯萎，却还远没有到梅花开放的时候，李贤的花园虽然经过精心的设计，但也对抗不了大自然的规律，除了松竹，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绿色，池塘还没有结冰，鱼儿却都沉到温暖的水底，两人坐了半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他们待的这个这个凉亭建在池塘里的一个小岛的边上，全靠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桥与岸相连。如果是夏天，荷风送香，坐在里面散发乘凉那是相当惬意舒服，但现在初冬季节，这俩人冷飕飕地坐这儿不是为了cosplay孤舟蓑笠翁玩，完全是为了防人偷听，不得不为之。

李贤简单地把他在宫里的遭遇说了一遍，“这——你真就跟皇后说了？”薛顗倒抽了一口气。

古代人普遍早熟，十三四岁结婚的大把大把的，又是从小生活在宫廷里，再怎么也不可能单纯如一张白纸，何况周国公府的名声在京城很是不好。所以一听李贤说在紫宸殿遇见韩国夫人，薛顗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告诉武皇后就等于将自己放在皇帝的对立面上了。

“不说怎么办？我是能不去含凉殿还是到了含凉殿假装没这回事？”李贤耷拉着脑袋说道。

“你说的也是，若是皇后知道你瞒着她只怕更不好。这事，不是阿舅不高兴就是皇后不高兴，你总得选一个，圣人，呃，毕竟宽宏。”薛顗安慰地拍拍李贤。

皇帝宽宏大度而皇后睚眦必报，已经是朝野上下的共识了。

“现在朝上要是有什么大事让我阿耶分心忘了这事就好了。”李贤道。

“可惜咱们现在都没领什么正经职事，不然倒好……”

不等薛顗说完，李贤猛然想起一事，“燕国夫人近来身体如何？”

李治的生母长孙皇后肯定不会亲自给儿子喂奶、换尿布，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个妇人多半是乳母、保姆吧。燕国夫人卢丛璧就是李治的乳母，抚育他从一个小小的婴儿直到长大，据说李治小时候有一次骑马掉到了水里，眼看要溺水，是卢丛璧不顾自身危险将他救了起来，这其中的感情其实与亲生母亲差别也不是很大。

燕国夫人病了有大半年，李治派医生送药材，她的病不但没有起色，反倒越来越重了，只是因为她丈夫谋反一案还没平反，她才撑着一口气，眼巴巴地拖日子。

倒可以拿这件事来分散分散李治的注意力。

薛顗眼睛一亮，立刻反应了过来，道：“我这就回家让我阿娘去探望燕国夫人。”然后把她的情况上报皇帝。

大明宫含凉殿也有两个人再说心腹话。

“阿刘，你到我身边有二十多年了吧。”武皇后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刚刚替李治批好的奏章，缓缓道。

幽深的大殿里，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了，摇动的烛影，将四周映出缥缈虚幻的意境。想想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即便果断干练如武皇后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是，奴婢是贞观十一年服侍娘娘的，于今二十五年了。”阿刘轻轻答道。

她是这宫里与武皇后相处最久的人，远比她的丈夫、儿子更为了解她，是以也更理解她的隐忍与难处。

“是啊，那年我才十四岁，做了太宗皇帝的才人，谁知道我竟一直做了太宗十二年的才人。”说道这里，武皇后自嘲地一笑。

武皇后是个坚强的人，绝少自怨自艾，她这番话阿刘听得有些心惊，忙劝道：“那些都过去了，您是皇后，是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啊。”

武皇后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太宗驾崩后我被送进了感业寺，黄卷青灯，当时只想着怎样才能回到红尘之中。还亏了王庶人棋差一招，要不是她，我也不见得能有今日，做了圣人的皇后。”

“娘娘，您有佛祖护佑……”

武皇后不等阿刘说完，轻轻一挥手打断了她，“旁人心里，我真是天大的福气，不知积了几世的德才有这样的福报。外人不知道，你该是清楚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一天一天咬着牙忍过来的。”

“娘娘，娘娘……”阿刘知道武皇后此时需要的不是安慰，她只是想在自己面前发泄一番心中的怨恨，等出去见了人，依旧是那个精明强干的皇后娘娘。

“贞观朝也罢了，我不过是个五品才人，原该被人小瞧了去，可凭什么我都做了皇后了，还要受如此屈辱！文德皇后的父亲封郡王，王庶人的父亲死后赠司空，而我父亲只有一个周国公的爵位，周国夫人还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他的傅母，简直奇耻大辱！我在宫中委曲求全，我自己的亲姐姐却和我的丈夫勾搭成奸，非但如此，他俩的儿子死了，圣人却要拿我的儿子……他这是欺负我出身小户，朝中无有奥援。圣人啊圣人，你对我倒真是好。”武皇后冷冷地嘲讽着自己。冷冷的嗓音在空阔的大殿里显得尤其渗人。

“母子连心，沛王还是向着您的。”阿刘轻轻道。

“陛下可不想他向着我呢。”武皇后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怕是忘了六郎到底是谁生的了。”后一个他指的是李治。

“陛下这样做，沛王不知当年事，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他为难不了多久的。”武皇后喃喃道。

*

过了两天，城阳长公主果然进宫看看望李治，两人说些小时候的趣事，自然而然就提到了卢丛璧，李治叹息道：“幼时日日受她照看，如今她病着又是在宫外，我不便出去探望，却总担着心，时时挂念着。”

城阳长公主想起她自己乳母生病、亡故的旧事，感同身受道：“您派了药藏局的人又赏赐药材，有这份心意在，燕国夫人心里自是明白，我昨日还去她府上，有您和皇后的关照，她虽病着，家里倒也井井有条，伺候的人也都尽心，就是挂念您。”

李治近来心思都在韩国夫人身上，对卢丛璧的关照，主要是武皇后。听到这些不免稍微惭愧了一下，“她——身体有没有好转？”

城阳长公主微微摇了摇头，道：“如今入了冬，万物凋零，病情不再加重就是好的了。”

“你跟我说实话，她这病你看……”李治说不下去了。

“燕国夫人年过花甲，九哥……也不要太过强求了。”城阳长公主虽感为难，但还是说了实话。

李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想去看看她，可你知道她的心事，杜才谋、反一案是阿耶定的，岂能说翻就翻？见了面，她求这个我是真没法答应，怕她心里越发难过，是以我才一直没去探望她。”

“九哥说的是，总不能为了杜才，说阿耶办错了事。”卢丛璧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家的奴婢，为了她，推翻太宗皇帝钦定的谋、反案，城阳长公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过“既然您不便去看她，不如派个人走一趟，也让燕国夫人知道您还惦记着她。”

城阳长公主已经出马探望过了，李治总不好派一个地位太低的人，按理说太子李弘作为皇帝的代表最合适，但是一方面他自己的病才好，李治实在是不放心他去探望病人，只怕过了病气又或者冲撞了什么。再一个，李弘是太子，也防着卢丛璧见求当今皇帝无望转而求下一任皇帝。

算来算去，只有李贤最合适。

就在李治准备给儿子安排工作任务的时候，李贤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不是穿过来，李贤一直以为自己对唐朝历史挺熟悉，至少安史之乱之前的皇帝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件事。如果应付中学考试可能没问题，但是要用那点所谓的早知道来指导现实的穿越生活，绝对是老虎吃天没法下口。

比如说他知道武则天最后做了皇帝，也知道李治后来生病，风眩，才导致大权旁落到了武皇后手里，但是龙朔三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武皇后做了什么，李治做了什么，李贤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其中那些事对他的人生有影响，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如果是负面的应该怎么避免或者处理才能得到好的结果？

以上这些细节，他统统都不知道，而且由于是兄弟四个里唯一没有当上皇帝的，且又不像太平公主在政坛活跃就几十年，李弦对历史上的章怀太子的了解，可以说是高宗到武则天时期所有重要人物中最少的一个。

呜呼哀哉！

眼下对于他来说，最急于弄清楚的的要算韩国夫人了。他注意到，李治并没有刻意让其他几个兄弟和韩国夫人接触，也就是说在韩国夫人这件事上，他和兄弟们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想从何娘子口中打探一二，未果。而别的人，即使是城阳长公主有薛顗的关系在，也决不能随便探问，一旦留了痕迹，武皇后必有心结。

想来想去，李贤决定按照最坏的情况处理。最坏的情况无非是他是李治和韩国夫人的私生子，认到武皇后名下抚养。他不知道，历史上在李贤当上太子之后，还真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呢。

据说多子女家庭由于父母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受到忽视的孩子往往会有‘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怀疑，同时伴随着巨大的心理折磨。李贤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反正从他心里来说，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又因为也没有说破，他只要像以前一样孝顺恭谨，在帝后有矛盾的时候稍微倾向一点武皇后就行了，没必要刻意去讨好。即便真要向谁投诚，也要循序渐进，以免显得生硬了。

定下日后行动纲领，李贤就接到替他父皇看望卢丛璧的任务。他现在的年龄要说处理政务那是早了点，但身份在那儿，探望个病人还是很拿得出手的，之前就去过两次了。

如果李贤好奇心强一点，卢丛璧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首先她是李治的傅母，在李治刚当上皇帝的时候还曾经管理过宫务（不知道李治是怎么想的，明明有皇后，偏偏把宫中的大权交到傅母手里好长一段时间），虽然李贤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不管了，但是耳目还在，宫中事想来瞒不过她。再一个，卢丛璧的病不过是拖日子罢了，却心有所求，李贤怎么说也是皇帝跟前很得宠爱的孩子，她说不定愿意赌一把呢。

但是李贤还是没胆子问她，理由和不问城阳长公主一样，这事一旦被武皇后知道，必定对他心结更重——武皇后最擅长搞情报工作，燕国夫人多年受她关照，家里难说没几个细作。

*

行将就木。

这是李贤见到卢丛璧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前两次见她，病虽重还能见礼，受了赏赐还能谢恩，这一次不但形容枯槁——花白的头发稀疏干枯，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更重要的是听她的呼吸，极其费力，好像肺部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

尽管如此，卢丛璧还是努力表达着她的诉求——希望皇帝允许她和她的丈夫杜才合葬。面对一个行将就木、苦苦哀求的老妇人，李贤很希望能达成她的心愿，哪怕是骗骗她，让她走得心安也好，但卢丛璧虽然病重，人却不糊涂，如果是给杜才平反，必然有正式的诏书，她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个，所以骗都无从骗起，李贤只能一遍一遍地保证一定把她的话带给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