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一般对身后事都不会太过执着,反正都尘归尘土归土了,身边摆着谁还不都是一堆白骨,然而睡一觉就穿回一千多年前的事实,令李贤一贯坚持的想法发生了动摇。

他占了李贤的壳子,他原来的壳子呢?是烧了还是归了李贤?一个二十多岁的躯壳里住进一个两岁的灵魂,会有什么结果,真是不敢想象。

薛顗没有陪着李贤进去探病,而是等在周国夫人府门外,见他闷闷不乐地出来,忙迎上前问:“周国夫人情形如何?”

“大约不会病太久了吧。”不是病好了,而是人不在了自然也就不会生病了。

薛顗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也是一番唏嘘,不过他跟卢丛璧见面少,又没有经历过生死离乱,因此发不出太多的感慨。见李贤仍是郁郁的神色,便鼓动道:“这儿离醴泉坊不远,听他们说祆祠里有人能吐火,还能自剖胸腹,剖完人一点事都没有,走,去看看嘛。”

燕国夫人府在皇城西面的布政坊,再往西是醴泉坊,西南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了。

后世所说买东西,之所以是买东西而不是买南北,有一种说法就是因为唐朝实行坊市制度,坊是住宅区,里面不设商品交易的场所,买物品不是到东市就是到西市,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称之为买东西了。也就是说,整个长安城大约八十七平方千米的面积,只有这两个商业区。

人们习惯上说的长安城其实是由东边的长安县和西边的万年县两部分组成的,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左右对称分布。西域胡商顺着丝绸之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见到第一个市场,还不赶紧把千里迢迢运来的香料、毛皮、珠宝从马背骆驼背上卸下来就是傻。久而久之,以西市为圆心就聚集了大批西域人士,因此为他们服务的什么波斯胡寺、祆祠也应运而生。

早期宗教为了吸引信众往往会有一些幻术表演,这不是随便一搜就能看大卫?科波菲尔或者刘谦的年代,因此很有市场,李贤穿来这么多年,也想去瞧个新鲜,于是放下因燕国夫人而起的感伤,和薛顗两个人高高兴兴、说说笑笑地一路找了过去。

乘兴而来,却是败兴而归,祆祠不难找,里面的神职人员也在,祭司热情地接待了高贵的来客,但是委婉地表示因为今天不是“赛祆”的日子,没有神主的护佑,所以魔术、杂技没法表演,并邀请他们“赛祆”的时候再来。

薛顗很是遗憾,怏怏不乐,李贤却明白了,魔术是要做周密的准备,而准备工作是不能给观众看见的。于是改成李贤安慰他,“祆祠在这儿又跑不了,等他们赛祆的时候再来凑热闹就是了。你要是觉得出来一趟不过瘾,我陪你去西市逛逛?”

回头吩咐随从留下几贯钱做布施,李贤便和薛顗出来准备逛街shoping。

谁知道刚出坊门没走两步,横街上突然冲出一匹受惊的马,拖着马车,照他俩就冲了过来。

李贤对长安的治安一直很有信心,再加上前世升斗小民的习惯,除非场合需要,不然一般性的外出他都是轻车简从,不愿意带着大队人马前呼后拥的。这个习惯现在就显出坏处了,韦愔只带了两个手下,这俩人因要替李贤布施落后了一步,刚转过身就看见这幕场景,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再往过奔,哪里还来得及。

马匹受惊狂奔的危险性大概可以和汽车方向盘、刹车统统失灵做类比。这里要再次强调一下长安城的市容市貌,是市坊分离,即便是西市,做买卖也是在市场里面,临街是一圈黄土夯实的围墙,换句话说就是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韦愔不及多想,先把李贤护在身后,自己抽出随身佩刀踏步上前,准备和这匹惊马来个硬碰硬。

李贤和薛顗都只十岁出头,身量未足,力气和成年男子也有差距,薛顗因为身份的关系,自觉有保护皇子的责任,也要往前冲,被李贤一把拽住了,就在这危急的当口,斜刺里冲出来一个赭石色的身影劈手从斜后方将马缰扯住。

狂奔的烈马受到阻碍,更激发出了野性,在大街上狂奔腾跳,拽它的人因此被拖倒在地,黄土夯实的街道留下一道痕迹。

韦愔当机立断蹂身而上,绕到惊马的身侧,在马肚子上唰唰砍了两刀。那马吃痛越发疯狂地挣扎,眼看就要到李贤跟前了,韦愔顾不得自身安危继续劈砍,可惜没伤着要害,惊马也被身体的疼痛刺激的更加疯狂。

韦愔慌乱极了,心说完了完了,却只能闭上眼睛接受事情的发生。倒不是他对李贤这个府主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万一皇帝的儿子在自己手里出了事,韦愔相信皇帝绝对会让他一家都没好果子吃的。

李贤和薛顗眼睁睁看着发狂的高头大马到了跟前,指望不上别人就只能自救了,李贤一个亲王,随身物件不需要自己动手拿,身无长物,慌乱之中只拽了个玉佩劈手扔了出去,其作用是没有作用。薛顗倒是因跟的随从少,要兼顾一点安保的责任,带了一把匕首,此时也脱手掷了出去,侥天之幸,这一投正中马的左眼。韦愔看准时机再一刀挥过砍在马腿上,惊马终于轰然倒地,所有人无不长长地出了口气。

李贤这才在腾起的灰尘中看清楚地上那个赭色的身影似乎是个少年人。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李贤和薛顗在奈何桥上走了一圈又下来了,李贤还好,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心理素质至少比薛顗要强一点。薛顗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站不住脚,差点出溜到地上,被李贤一把扶住了。

韦愔急忙又在马脖子上补了两刀,确定这马再造不成危害,又确定李贤、薛顗没有受伤,才向李贤请罪,表示让大王受到惊吓是自己的失职。

“这怎么能怨你呢,”李贤通情达理地说道:“马又不是你放的。对了,刚才有人拉马了,虽然没拉住,也是帮了咱们好大一个忙,该谢谢人家的。”

韦愔早就注意到刚才拉马的人,只见这人身穿一件赭色半臂衫,刚才被拖到地上拽了一段,头上的胡帽滚出去老远,现在刚爬起来正走过去捡帽子,看上去没有受伤,又见他身材魁梧身手敏捷,倒起了惜才之心,只因因急着看李贤这边才没过去,一听此言忙上前拦住他。

李贤对这人也挺感兴趣,见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立体,发髻带卷,显然不是中原人氏,只不知道是远来的客商还是归附的突厥部众。扶着腿肚子还在打哆嗦的薛顗,往过挪。

那边韦愔已经搭上话了,“今日多谢,”韦愔抹一把不知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的汗,“敢问义士高姓大名?仙居何处?”暗示要上门道谢以示郑重。

那人观几人服色心知必是官家人,便拱手为礼不卑不亢地答道:“鄙姓安,单名一个成字。茅屋草舍,不当贵人动问。”既不因他们衣饰华贵而格外巴结,也不贪图回报。

果然。李贤心说,“安”姓乃是昭武九姓之一,最初是粟特人建立的一个西域小国,永徽年间归附大唐,其国人便以“安”为姓,看安成的相貌应当是粟特人。

韦愔见他力大勇武颇有气节,且毫无骄矜之气,十分赞赏,心里更生出延揽之意,回头对李贤道:“安义士神勇过人,若是埋没市井未免可惜。”他是沛王府僚属,本身就有向李贤举荐贤能的责任,要是李贤不打算延请他入府,京兆韦氏也很乐意有这样身手矫健的人才。

大唐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国度,胡汉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区别,远不像后世某些王朝自认为是天朝上国,其他地方不是戎狄就是蛮夷,既看不起又处处防备。太宗皇帝就曾经明确表示不论中原还是域外,只要归顺大唐就是自己的子民,一视同仁。

在这样开明的民族政策下,生活在长安的少数民族将领、官员、富商数不胜数。李贤有点犹豫只是因为安成虽然是胡人,身上衣着看着简单,但在还不知道人家的家世背景、职业规划的时候就贸然说:‘来,你到我家来给我打工。’就好似路上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就说:‘妞,跟大爷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样荒唐。

“小可一介草民,谈不上埋没不埋没的。”韦愔虽没有明说,安成已经听懂了韦愔的言外之意,又见李贤没说话,便推辞道。

薛顗年轻心热,对安成方才的侠义之举佩服的五体投地,也过来帮腔道:“怎么不可惜,英雄就该有用武之地。”又小声对李贤道:“咱们新开府,府里人才还是略有不足的。”

韦愔看李贤的脸色,知道不是不想要这个人。他在官场混迹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早看出来安成背后并没有什么非富即贵的靠山,多半就是在西市里面做点买卖,对了,唐朝虽不歧视胡人却歧视商人的,正因如此,韦愔虽然对他有所赏识,说话却不用太过顾忌,便直接道:“你不用自谦,我看你这身力气就是放在金吾卫、羽林卫中也是难得,若是从军保不准还能建一番功业,只是禁军难进,你若是愿意,可先来沛王府投效。”

延揽之心不可谓不诚恳了。安成恭恭敬敬地抱歉道:“小民喜好医术,如今正在修习。因此虽有些力气,但却无意从军,只好辜负您的好意了。”

人家的理想的救人而不是杀人。

理解,“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强人所难了。”李贤一抬手,那俩个晚一步赶来没帮上忙的随从极有眼色捧出钱囊,李贤并不打开,直接道:“区区薄礼聊表谢意。你说你现在正在学习医术?我府里还有几位不错的医官,你若是有什么想要讨教的,或者有想找的医书、药方,只管来沛王府即可。”

一听此言,安成的道谢便真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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