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含凉殿的博山炉里檀香的青烟袅袅上升,在空中盘旋出仙逸的形态又缓缓散入虚无。李贤恭敬地半垂着眼帘,暗自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武皇后。从武皇后的表情看,这枝步摇是送对了。

自从打开放步摇的首饰盒,武皇后的眉眼都变得柔和了一些,阿刘在一边凑趣道:“皇后,您看这枝步摇多精致啊,沛王必定是找了好久才挑到的。”

“难为你想着我,步摇我收下了,心意阿娘也收下了。”武皇后说完抬头对李贤笑了一笑。

李贤目瞪口呆,在他的印象里武皇后不怒自威,除了在李治面前保持职业微笑,看李显、李旭轮的时候有母亲的慈爱,即便对待李弘现在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一直以来,心里比怕李治还怕她,万万没想到,一枝步摇就让他感受到李显、李旭轮的待遇,说实话,还是挺意外的。

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感觉,谈不上是个什么事。

让他没工夫请李脩瑀和王勃是因为另一件事,这件事最初看来不过芝麻绿豆大,跟宰相罢官或者刘仁愿、刘仁轨兄弟平定百济简直没法比,然而却为之后一系列大事埋下了伏笔,至少李贤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是什么呢?龙朔三年的冬至日韩国夫人贺兰氏暴亡于周国公府。

韩国夫人虽然是有封号的诰命,她的死还不值得拿到朝堂是讨论,礼部依照国夫人的标准给了葬礼的规格,贺兰敏之请上官仪写墓志,武皇后亲自出宫吊唁,可谓是备享死后哀荣,但是李治内心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

他和韩国夫人根本没有生活在一起过,连普通夫妻在生活中鸡毛蒜皮、磕磕碰碰的小矛盾都没有,活着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情浓,等死了,却只想得起她的好了。

可惜贺兰氏名义上只是个国夫人,礼制的限制,比起宫中妃子、亲王、公主这种级别还是差点,李治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想要补偿,想让李贤代替他去周国公府,但李贤早几天被武皇后派去晋阳祭天。

冬至意味着“阴极阳生,万物复苏”,表明人们熬过了最艰难的冬天,又迎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对于农业社会尤其重要,从汉武帝那会儿开始,冬至祭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型典礼。

晋阳是李唐的龙兴之地,是地位仅次于长安的“北都”,在这里祭天当然要派一个重量级人物出面,李贤是除了李治、李弘之外帝国的排名第三的男性。京城长安是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号人物、二号人物要在那里坐镇,去晋阳的任务自然就轮到李贤出场,之前是他年纪小,现在看着也能经得起一个人长途跋涉了,武皇后一挥手,把他打发过去。

然而,他前脚离开长安,后脚韩国夫人就突然去世,如果一开始李治对贺兰氏的死因没有怀疑的话,等想让李贤出面拜祭而他偏偏又刚刚离京,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祭天是有着重要政治意义的大事,不可能因为姨母去世而回来。

“说!是不是你!!”从含凉殿内殿紧闭的朱红色的大门里,传出来李治的嘶吼,同时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殿外站的宫娥、内侍一个个噤若寒蝉。

帝后感情不错,自从武皇后正位中宫之后,李治身边虽也有那么几枝花花草草,但都没翻起过什么风浪,宫里这些年可以说是风平浪静,他们这些人跟着皇后都没见识过什么叫宫斗,今天陡然见识这么大的阵仗,快要吓死的同时又忍不住支起耳朵细听里面的动静。

武皇后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陛下何出此言?”

“阿顺为什么突然去了,是不是你做的?!说!!”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出皇帝青筋暴跳的模样。

听见姐姐的乳名从丈夫的口中说出,武皇后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淡淡道:“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她故去我自然是伤心的,不知陛下这怒气冲冲的又是所谓何来?”

“当年皇后和淑妃就是你,朕万万没想到对自己的亲姐姐竟然也能下得手!!”李治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殿外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宫娥、宦官一个个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关注着吵架的进展,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把皇后给怎么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必然要遭池鱼之殃。

然而,李治提到武皇后和萧淑妃之后,内殿之内便寂然无声,过了许久,门“砰”的一声开了,李治满身疲惫地走了出来,目中无人地留给含凉殿一个萧索的背影。

从此之后李治再也没有踏进过含凉殿,武皇后倒是经常去紫宸殿,但去那里是为了处理政务,两人成了工作同事、合作伙伴的关系,李治懒得一个人处理朝政,而武皇后想要实现政治抱负也离不开李治,形成了一种谁也离不开谁的畸形夫妻关系。

自从李义府除名,武皇后与李治的关系出现裂痕之后,李弘心里就一直惶惶不安,心情影响身体,他那次生病一直没有好利索,这次父母之间矛盾总爆发,对李弘来说更是重重的打击,忧心之下直接病倒了。

李贤远在晋阳,对长安情况的了解严重滞后,等到腊月底才回来,回来就听见这两个爆炸性消息。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紫宸殿,但是大殿深处依旧一片阴暗,李治便坐在这一片阴暗之中,疲惫地对儿子道:“路上还顺利吧,回去好好歇歇。哦,你姨母,唉,你知道了吧,你——算了,没有这么长时间才去人家家吊唁的。好了,你回府去吧。”

“阿耶,祭天的事——”工作还没跟领导汇报,就被打发走了?

李治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含凉殿里武皇后则是态度和蔼地接见了李贤,“怎么样,都还顺利吧?大冬天长途跋涉,辛苦了。”

李贤心里打了个哆嗦,“不辛苦,不辛苦,”为皇帝服务。“祭天的事礼部和晋阳当地都准备好了,路上也没什么,还能看看沿路的风光。”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不喜欢长安洛阳的来回跑,嫌路上坐车颠簸。”武皇后含笑道,眼神可以算得上疼爱了。

“那会儿小不懂事,就是觉得坐在马车里气闷得很,后来会骑马……”

“会骑马了,能骑在马上疯跑,你就喜欢了?不用上课不用读书,多好,是吧。”

“那不是小嘛。”李贤做羞赧状道。

“对了,你回来听说什么了么?”武皇后看似不经意地问。

李贤心里咯噔一声,“您是说韩国夫人的事?”

武皇后不说话,看着他。李贤只能顶着她深沉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儿子一进长安就直奔宫里来了,还是听路上人说了那么一句,也没听太清楚。”

武皇后没说话,李贤知道她在等他的表态,“什么时候的事?我府里想必已经吊祭过了,过几天我去看看外祖母吧。”

“你想去安慰安慰外祖母?老人家是经过大风浪的人,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哦,太子这两天有些不舒服,你们兄弟打小就亲近,你先去看看他吧。”

李弘不是穿来的,没有后见之明,目前最大的担心就是武皇后和他重蹈王皇后和李忠的覆辙,在政治中心生活了十几年,李弘或许不了解民生疾苦,但是对朝中这些人的想法他是太知道了。

如果朝廷风平浪静,那么所有人只能是按部就班地循例升迁,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因此自有那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的人,一心想要搅浑了水把自己显出来。如果李弘敢说出他的顾虑,不是没人给他出主意,而是给他出主意的人太多。但东宫大部分的属官都是和李治共用的,一旦走漏消息,很有可能使父母之间已经很紧张的关系更加对立。

即使亲近如萧沔、薛毅,背后也有着强大的家族牵绊,他们也不可能绝对站在李弘的角度为他考虑。

圣人要是想废后可怎么办!?我该怎么保全阿娘、弟弟,该怎么自救?

李弘四下环顾,偌大的东宫竟没有一个知心人。他只得疑神疑鬼地把心事闷在心里,闷得快要成心病了。幸亏李贤及时赶回,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共同面对家庭危机,李弘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毫无保留地宣泄内心的惶恐。

李贤不能说兄长杞人忧天,帝后的矛盾公开化,加上李治又是一个有着废后前科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是知道这段历史,多半也是要害怕的。但他总不能跟李弘说放心好了,人家两口子好着呢,咱俩都倒了霉人家俩还好着呢,这不李旭轮刚出生嘛,后面还有个太平公主呢,放心,离不了婚的。

他只能劝李弘放宽心,“阿耶虽不怎么去含凉殿,阿娘不是还常去紫宸殿的嘛。”

“唉——你,你这么想也好。”李弘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道。

“五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太宗和文德皇后也不是天天在一处,不是吗。”李贤压低声音道:“我倒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当年卫子夫也曾宠冠六宫……”

“闭嘴!”不等李贤说完,李弘便一声断喝。

“我知道我知道,”李贤急忙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阿娘胸藏经纬,不是以色侍人的嫔妃可比的。五哥,你想想,我这番去晋阳是奉谁的命?”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啊!“你还说!阿耶还不就是因为此事才……”李弘急得捶床。

“阿娘不是寻常皇后。统领六宫的人或许不难找,但是……五哥还记得长孙无忌吧。”能和皇帝成为合作伙伴才是皇后的最高境界,自己有实力,还要什么宠爱啊,自己宠爱小鲜肉不好吗。

“你就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李弘无力道。

“五哥,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你的意思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不不不,你这是目光长远,人有远虑必无近忧。”

李弘都被他气笑了,笑完,神情又低落了下来。李贤不知道怎么才能给他打气,只好把老理由搬出来,“五哥,你与其在这里担忧,倒不如赶快养好身体啊。”

“嗯,我知道,你也当心身体,回去歇歇吧,还没回府呢?你府上一贯讲究饮食,这一路吃住都不便宜,回去将养几天,且不忙着读书。”

跟宫里的三尊大佛周旋一圈,李贤才回了府。

他这次出差来回走了一个多月,虽然薛顗快成了沛王府半个主人了,但是李贤不在家他一个人没意思,于是又回去住了大半个月,好在城阳长公主现在一心都扑在刚出生的小儿子身上,是没工夫唠叨他了。所以李贤一到家就听说他妹夫薛绍出生了。这个,薛绍都来了,太平公主还会远吗?

“累了吧,”薛顗说完新弟弟,一边眉开眼笑地和李贤并肩往内殿走,“这两天何娘子让他们把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你回来只等着舒舒服服过年就好。”

“你又说瞎话,过年哪儿能舒服了,倒是记得备上好酒好菜,把滕王世子请来,哦对,还有那个王勃,咱们几人聚上一次。”

两人说着话到了李贤的寝殿,寝殿和卧室不是一个概念,是包含客厅和书房的一个建筑单元,可以在这里会见一些比较亲近的人,说一些煽风点火的话,看一点不太适合拿到公众面前的书和画。不过后两条李贤目前还没用到而已。

虽然数九寒天的,这一路风尘仆仆,李贤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何娘子知道他这个外出回家先洗澡的习惯,提前烧热了屋子,准备好热水。

往微热的水里一泡总算回了魂,可惜泡不了多久薛顗就在外面敲门了,“六郎,赶紧出来,水一会儿凉了别受了寒。”

“婆婆妈妈。”李贤笑着嘟哝道。自从他出宫开府,何娘子照顾他一家之主的面子,不怎么管他了,改成薛顗唠叨了。

穿上在熏笼上烘的暖暖的家常衣服,薛顗拿了条布巾给他擦头发,来了十几年,一千年前的生活的大部分都适应了,但是没有吹风机这事真不好接受,尤其是冬天。

儒家经典《孝敬》有一句经典的话,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清朝以前不论男女,只要是成年人,除非掉头发不然就一直自然生长。李贤这辈子爹妈给的壳子不错,连头发都是乌黑亮丽异常浓密,完全没有秃头的危险,就是冬天洗头了太麻烦了,没有电吹风,想弄干头发就只有用布巾擦。

趁着近旁没有人,薛顗才凑到李贤耳边悄悄道:“韩国夫人的事你知道了吧。”

李贤点头,听薛顗把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听我阿娘说,陛下怀疑是皇后下的手。”

“圣人和皇后置气了?刚才去东宫见太子,他很是担心的。”

“听说韩国夫人在宫里住了几天,回去后突然就亡故了。陛下为此大发雷霆,冲到含凉殿对皇后大吼了一通,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薛顗一边给李贤擦头发,一边小声道。

这些细节,李贤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禁也愣了一愣。皇帝啊皇后啊,这可不是为了馒头没蒸好就能从村头打到村尾的大爷大妈。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是表面笑嘻嘻的。煽风点火、挖坑埋人这种没有审美的事,私下在密室操作就好,一旦拿到台面上就是亮刀子的时候,像这样直接两口子对吵的情况,在他们这个层次还真是绝无仅有。

不过“能吵就说明问题不大吧。”李贤道。

不是说夫妻间冷战才是最大的伤害嘛。而且,韩国夫人顶多是引发帝后矛盾的导火索,夫妻俩最根本的矛盾的病根其实应是在李治那,他又想大权独揽,又需要武皇后帮他治理国家,所以怎么都不满意。

“是么?”薛顗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李贤的话半信半疑,“可是皇后该怎么办呢?当着那么多人被落了面子,以后还怎么统领六宫呢?”

“王庶人当年一开始做皇后不是连宫务都没有掌管,是燕国夫人管的,还不是稳稳地掌了那么多年的凤印,后来被废也跟她是否统领六宫没关系。哦,对了,说到燕国夫人,她怎么样了?”

“病了那么久终是没能熬过去这个寒冬,她亡故之后陛下郁郁不欢,便召了韩国夫人进宫,好不容易平复一些,然后——”又来一个更大的打击。“你说皇后若是能自证清白,或者能替她证明此事与她无关,岂不是天大的功劳。”说完充满希冀地看着李贤。

“哎呦!”李贤忘了头发还在薛顗手里,猛地转身,扯得头皮生疼,不过他是管不了这点小痛痒了,一把拽回头发梢紧盯着薛顗问道:“你没有做什么吧!”

薛顗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忙道:“没,我也是刚想到了。”

李贤松了一口气,严厉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我阿耶知道咱们私下里调查此事他会怎么想?我阿娘知道了呢?太子尚且不敢妄动,何况咱们!”

在李贤的意识里,刑事案件难道不应该公安机关进行调查吗,至少也应该是谁主张谁举证。雇私家侦探这种事,是游离余法律之外的啊,即使调查一下出轨的老公,这老公都只能富不能贵,不然分分钟反制。想调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后,活腻了吗?

而且你顶多能证明武皇后没有出现在案发现场,但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还需要自己亲自捅刀子?

现在的关键是李治的态度,如果李治认定是武皇后干的,并因此痛恨她,他们私下调查只能更加引起李治的反感,而武皇后一旦得知只会怪他们多事,这都还算好,要知道本来武皇后心胸狭窄的人,加上母子之间的嫌隙,万一她要以为李贤是要借此事浑水摸鱼,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你就不担心?”薛顗心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太子都急得病倒了,你竟然如此淡定,难道不怕?!”

“怕有什么用?现在咱们能做的第一就是不要添乱!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宁可不动!都不要乱动!记住了!”李贤语气严厉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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