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李贤真是弄不明白李治到底是怎么想的。按说也是当了十几年皇帝的人了,不至于头脑一热就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但是他这次彻底突破了所有人的想象。

话说这天李贤睡了个午觉刚起床,桌案是放着一盘井水里湃过的甜瓜,一边嚼着一边让人去看薛顗起来了没有,“要是起来了,请他过来下盘棋,不然这大热天的没个消遣。”

话刚说完,门上的阍者就传话进来说薛顗的族兄“太子侍读薛毅求见”。

李贤急命“快请!”他心里有点发慌,六月中,午后正是最热的时辰,如果不是因为急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薛顗到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东宫,要么是城阳长公主府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他猜错了。

一贯衣冠整洁的薛毅满头大汗地疾步进来,匆匆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不及寒暄便直通通道:“太子请殿下即刻入宫。”

“太子怎么了?”李贤关切道。

“太子无事。”薛毅欲言又止,扫了一眼周围。

李贤会意,一挥手“你们先退下。”

等服侍的人都退出门外,薛毅这才上前一步,俯在李贤耳边道:“陛下要废后,诏书已经写好了。我来之前,太子已前往徽猷殿,还请殿下速速前往。”

哦——原来是这个呀。李贤放下心来,在记忆的深处翻出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信息,那诏书就是上官仪写的。哪怕不知道上官仪的遭遇,只要想想太平公主还没出生呢,就知道没什么好怕的了。说来真是玄幻,武皇后才是终极boss!竟然要他们一帮结局凄凉的人来担心!薛毅最后的结局李贤不知道,想来不会太好,李弘之死也有死于武皇后下毒的说法,历史上的他自己则是板上钉钉被武皇后逼死的。

现在他们哥俩必须尽力保下这位有可能在日后杀死他们的boss,想想真是滑稽。

然而此时为了配合薛毅,李贤只得做出一副焦急状,“什么?!你从何处得知此事?皇后现在如何?”

“皇后身边的刘娘子亲自来东宫传的信。”

“好,我们走。”

刚出门迎面遇见薛顗,薛毅也不用跟弟弟客气,不等薛顗发问,先道:“家里东宫都没事,我来请沛王进宫一趟,你在这儿呆着就好。”

薛顗:……?

李贤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就跟着薛毅走了。

*

徽猷殿里

幽深的大殿深处,帝后相对而坐,李弘坐在他二人的下手,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李贤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看来第一□□风雨已经结束了。’李贤心想。

行过礼,作为徽猷殿的主人,帝国的天子,李治只得开口问道:“六郎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今日闲坐,忽觉心中不安,故而来看看阿耶阿娘。”李贤故作随意地说道。

李治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看也看过了,我也乏了,你们兄弟去集仙殿坐坐吧。”

皇帝都下逐客令了,李贤准备从善如流,腿上用力就准备站起来了,然而转眼一看,李弘还稳稳地坐着。多亏看这一眼,要不然你说其他人都不动,自己冒冒失失站起来岂不是破坏人家营造的氛围嘛。

再看武皇后,果然没有走的意思,李贤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陛下,这件事当如何善后?拘禁在偏殿的人又当如何处置?还请明示。”武皇后态度不卑不亢,甚至有一丝咄咄逼人在里面,隐隐有种女皇的霸气在。

这才符合李贤对于武则天的想象。

“这——你先回去,让朕再想想。”

“陛下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武皇后纹丝不动地坐着,唇角微微上挑,挑出一个几不可见的讽刺笑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方才的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朝中震动,还请陛下早发明旨。”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倒一点。

自从武皇后开始筹备封禅事宜以来,集仙殿每天都会聚集一帮文人官员,但武皇后毕竟官方身份还是皇后,本职工作是掌管六宫,所以这些一般都是早晨来集仙殿,汇报、商量完工作就走了,好给皇后留出处理宫务的时间——这里不得不佩服一句武皇后真是精力过人!不止精力过人,更堪称一代时间管理大师。

但是今天情况有所不同,集仙殿的内部会议还没结束,就被徽猷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打断了。

阿刘一见便知道必定有大事,果然那小内侍俯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阿刘脸色大变,也顾不得殿里还没商讨完,直接闯进去也同样俯在武皇后的耳边,把李治正和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的消息告诉了她。

武皇后心头大惊,但凭借极为过硬的心理素质,依旧保持不动声色,条理分明。先解散了会,然后对阿刘道:“过半个时辰,你去东宫请太子。”

过半个时辰?阿刘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父母拌嘴,翻旧账、揭老底,保不定说出什么儿女不便听的话。过上半个时辰,该说的狠话都说过了,吵这么长时间也该累了,这时候太子出场正是最佳时机。

“还有,让胡奉御在药藏局候着。”

一番排兵布阵之后,武皇后这才以一种不慌不忙、从容高贵的姿态,找准备无故休妻的渣男老公算账去了。

武皇后之所以这么淡定从容,倒不完全是因为心理素质好,而是按照唐朝的管理,诏书要由中书省起草,之后经门下省审核,审核通过之后才具有法律效应。在这个没有打印机、传真机的时代,办公效率足够她安排好一切再找上门的了。

徽猷殿里,上官仪恭恭敬敬地呈上起草好的诏书,李治从头看了一遍,不禁默默叹了口气。

上官仪可谓是当世文坛领袖,起草诏书这种不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更是手到擒来、倚马可待,这篇废后诏书可谓是观点有力、逻辑清晰。然而你别忘了李治和大多数人一样,有着不可避免的逆反心理,如果这时候上官仪的处理方式像普通人一样,本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原则,为武皇后说好话,说她这些年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劝李治三思而后行,那么李治的态度一定是非离不可。可是上官仪的做法是二话不说,提起笔,唰唰唰,诏书都给他写好了。

李治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言九鼎的快感,反而想起武皇后种种不容易,想起她的种种好来了。

上官仪对李治还是有所了解的,见他这副表情,心里便是一沉——皇帝只怕是要变卦了。诏书是自己写的,白纸黑字抵赖不得,如果皇后不废,自己则必死无疑。想到此处,上官仪立即道:“圣人可还记得文德皇后?”

“?”李治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是在说我老婆嘛,怎么又扯到我阿娘了?

“当年太宗皇帝以天下事语与文德皇后,文德皇后辞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你老婆要篡权啦!

一语中的,正说到李治的心事,与被架空的恐惧比起来,武皇后无论有什么好都不值一提了。李治本来稍稍柔软了的心肠瞬间又硬了起来。

就在这时,传来了殿外小宦官拖长了的嗓音,“皇后娘娘到——”

殿里的君臣都愣住了,心里皆想:她怎么来了?听到风声了?

李治硬气对外面道:“宣!”

其实宣不宣的也无所谓,从法理的角度来说,皇后是皇帝唯一的合法妻子,在家庭中,妻子与丈夫有着平等的地位,所以武皇后来找李治,并不需要等他“宣”了才能进殿。只不过皇帝私下的行为有时候不适合让皇后看到,所以这一声主要是用来提醒皇帝——皇后来了,检点点!

“上官侍郎的诏书可写完了?拿来让我拜读拜读!”武皇后进到殿里,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对上官仪一剑封喉。

“《礼记》曾言,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不知皇后对此可有什么看法。”既然对方已经出招,上官仪只能毕恭毕敬地回应。

如果按照他的思路继续下去,除非推翻这本儒家经典的论点,否则必然得出武皇后不守妇道的结论。

武皇后想来看破了这一点,偏不接招,只淡淡一笑,轻轻问道:“我记得你曾担任过阿忠的谘议参军吧。”

李治悚然变色。

武皇后说的阿忠就是李治的庶长子李忠。当年王皇后因为无子,便将李忠收为养子,他也因此被立为太子,直到武皇后正位中宫,才被降为梁王,四年前又因“数占凶吉”的罪名被废为庶民,囚禁在李承乾的故宅之中。

一个做过太子的人是否能心甘情愿的做一个离开锦衣玉食,没有人身自由的庶民?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李治扪心自问,如果换做他自己,多半也觉得与其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杀,倒不如铤而走险拼死一搏,就算死也死个痛快。

或者李忠可以采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如果李弘的嫡长子身份随武皇后被废而随之作废,那么在所有人都是庶子的情况下,他作为长子,就有了天然的法理优势。

难怪在废后一事上,上官仪如此出力!!

李治看向上官仪的目光犀利起来。

“陛下,皇后专横,海内失望,还请废黜,以顺人心!”事已至此,上官仪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武皇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刀锋出鞘,“不知上官侍郎府上一应事务可是全都由你亲自打理?”

“自然不是。”上官仪躬身道:“家中琐事交由内子掌管,臣方可用心王事,此正所谓内外之别。”

“若是你身体抱恙,不能处理政务,你所用心的王事又当如何?放到那里不管了吗?”

李治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么奇怪的画风了。上官仪却立刻明白了武皇后刀锋所指,然而在她威慑的目光下,不得不艰难答道:“若臣不能胜任,则有同僚相代。”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们成日里说天子无私事,照这么看来,什么内的外的,区别也不大。”

其实这句话是当初李治废王立武的时候,长孙无忌等一干反对的大臣说的,目的是告诫李治你换老婆可不只是换老婆那么简单,更是给咱们大唐换国母。上官仪当初并没有掺和这件事,但他有没有反对长孙无忌等人,等于是默认了这个观点。上官仪虽然是政客,骨子里到还有些文人的耿介,做不出推翻前事、自扇耳光的无赖行径。

武皇后冷笑一声,道:“我与陛下夫妻一体,如今圣人身体欠安,不过令我分担一些祭祀之事,你就撺掇着陛下废后,我倒要问问,依你之见,是不是日后陛下只有将这国家大事尽数委托你上官侍郎才算贤明圣君啊?”

上官仪的衣服都汗黏到后背上了,他当然不能说行啊,都交给我吧,便只能选择另一个人,“太子聪颖练达,自听政以来好善正直,抚爱百姓,从无过失,陛下既有如此贤明太子,何必将国事交于中宫?!”

对上官仪来说,首先要否认的是和李忠勾结。他不能孩子气地叫嚷“我不是,我没有。”那么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推举太子李弘。从身份的角度来说,太子监国名正言顺,而且还是皇后亲生儿子,无论怎么看都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所以,没想太多,上官仪就说出了刚才那番令他万劫不复的话。

一听上官仪推举李弘,武皇后则暗暗笑了,心说上官仪啊上官仪,自陛下做晋王时,你便是他身边的僚属,认识陛下的时间比我可是长多了,竟然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他只是怕李忠反攻夺权吗?李忠和李弘都是他亲生儿子,无论掌权的李忠还是李弘对他来说区别大吗?他最大的恐惧是怕失去权力,哪怕这权利最终要交到儿子手里,但谁要敢在他生前跟他说:反正你也不想费劲,干脆交给你儿子算了。这人注定只有家破人亡的结果了。

果然,李治眼中绝无仅有地显出阴鸷之色,命令殿内小黄门的声音冷得仿佛要结成实体的冰块,“把他给朕带下去!”

时间转回

武皇后的诉求是,皇帝必须立刻下旨,把上官仪的罪名白纸黑字砸实了,不然万一你明天又变卦怎么办。李治却觉得逐渐刚被上官仪利用马上又被武皇后指使,堂堂天子成了别人手里的工具,太没面子。上官仪办肯定要办,却不是皇后让他现在办就得办的,于是两下里就这样杠上了。

“阿耶、阿娘,今日是因为国事还是因为家事啊?”李贤一脸为难地问道。他不能表示出已经详细了解情况的样子,又不能像是纯粹的看戏,只好含糊地发问。

帝后都不说话,李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李贤只好假做发急道:“阿耶、阿娘,做儿女的最怕父母拌嘴闹别扭。您二位不是一直教给儿子,有什么事要讲道理的,这么置气可解决不了问题。”

“你才多大,倒给阿耶讲起道理来了。”李治嗤笑道。

“陛下,阿贤说的没错。您迟迟不发旨意,想来是有您的道理,何不说出来,我们母子也好明白您的苦衷。”武皇后平静地说道。

李弘和李贤也满眼期待地看向李治。李治突然就泄了气,多年来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政治素养苏醒了,只有用上官仪甚至李忠的死,来震慑朝臣,告诉他们但凡敢有异心,这就是下场。既然如此,当然是早杀比晚杀好。他不能因为斗气,就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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