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且安心将养，刚才真吓死我了。”李弘说的是徽猷殿里武皇后突然晕倒，紧急传召药藏局奉御的事。因此一到了集仙殿里，便神色关切地为武皇后宽心道：“阿耶是受了人的挑唆，一时蒙蔽，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凡事都有儿子们呢。您将我们养到这么大如今，要还事事都得您操心，那儿子岂不是太过无能了。”

“你不懂。”经过一场差点被废的波折后，饶是精力旺盛如武皇后，不免也有些委顿，“我不是怕你无能，而是怕你太过强干了。我难道是爱揽权的？”

‘你就是。’李贤默默在心里吐了个槽。

“你阿耶这是觉得我专横弄权，你想想，若是换做你，陛下又会如何！？”武皇后犀利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李弘脸上血色尽褪。

这让李贤突然想起穿来之前看的一期《动物世界》，说猴群里只能有一位猴王，而猴王的产生完全凭武力，谁拳头厉害谁劲儿大，谁当！于是小公猴就会在长得半大不大的时候被赶出猴群，以免在不久的将来影响它爹——也就是老猴王的地位。

生物进化到人的程度，当然不能和猴子一样了，皇子们没有被赶出去自生自灭的危险，但他们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是天然存在的，这其中太子首当其冲。

如果不是知道武则天后来为了当皇帝，杀死一个儿子，流放一个儿子，软禁一个儿子，听到这里你一定会被她的慈母心肠而感动吧——看，我可是用自己来为儿子挡子弹的呦。

反正李弘是感动了，“您放心，儿子能照顾自己，阿娘你现在不宜操劳，千万不要为了我累着了。”

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李贤用眼神问他哥。

“哦，对了，我们又要有一个弟弟了。”李弘用最简单的语言通知他道。

这么说太平公主要来了！？

“还请阿娘保重身体。”李贤马上跟进相劝。

一场废后闹剧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落下帷幕，由此带来的后果却不仅仅只是上官仪父子被杀，他还在襁褓中孙女——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受此牵连，随母亲郑氏被没入掖庭。

在李贤看来这件事最大的后果，就是加深了李治对儿子们尤其是太子的不信任。即便是远离朝廷的李忠，私底下也有所图谋，背地里也有人下注。

何等可怕！

李唐王朝立国以来仅有的两次皇位传承，都是伴随着流血、死亡、亲情撕裂完成的。玄武门之变发生时，李治虽还没有出生，但高祖李渊被迫成为太上皇后的憋屈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形象却是深深印在他心头的。到了贞观时，要不是太宗发现李承乾图谋不轨，提前做出布置，玄武门之变必将重演。甚至李治的继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是清楚，并不像太宗、朝臣以为的那样无欲无求，他只是做的更加不着痕迹而已。

李治突然意识到寻常人家的子弟做父母的可以期望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太子唯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等着继承家业、继承帝位，换言之就是等着自己死！

一个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等自己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治心里，已经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和太子——包括其他几个儿子——对立起来。时人的意识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叫做多子多福，别说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了，就是二十一世纪多少人还为了生儿子用尽各种手段，然而李治却被儿子生生逼出了危机感。

思来想去，还是最放心老婆啊，实在不行废了就是了。儿子就不一样了，总不能把皇位留给别人，或者别人的儿子吧。既然不能，那就只能留着膈应自己了。看着儿子青春洋溢的脸庞，李治不免生出年华渐老的迟暮之感，不行，不能坐视朝臣逐渐向太子靠拢，不能让自己落入被迫传位，做太上皇的悲惨境地。

于是李治玩起了制衡术，而用来制衡他亲儿子的人就是儿子的亲娘！皇宫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切皆有可能。

自从李弘听政以来，李治对他就有点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的倾向，找茬敲打了他好几次。李弘身体本来就有些不好，废后风波更是给他多病的身体雪上加霜，他虽强撑着不肯躺下，但是气色骗不了人，李贤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宽慰他。

李治深谙地敌人的朋友是敌人的道理，见李贤三不五时就往东宫跑，找茬骂了他好几次，李贤反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插诨打科、嘻嘻哈哈。你嫌我去东宫次数太多，我说我每次去东宫之前可是先来徽猷殿的；你说我打扰太子休养，我说药藏局的供奉证明我去开解之后，太子脉象便现平和之像。

李贤之所以敢这么跟李治对着干，一方面是因为有恃无恐，反正不能把他们兄弟都干掉，而且就他所知道的历史来看，李治最终还是偏向于儿子的，所以他现在不能表现的太凉薄。再一个，李弘是当在他前面的挡箭牌，如果李弘有个三长两短，他将不得不直面来自帝后的恶意。

而最重要的是，李弘是这皇宫之中唯一一个真诚待人的人，这些年下来，他倒和李弘真正处出来兄弟之情，偌大的皇宫，也只有李弘让他感觉到久违的亲情。

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和李弘保持同一立场，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李治拿李弘、李贤没办法，只好把更多的疼爱关心放在两个小儿子身上，李旭轮也罢了，刚刚摆脱尿布的束缚，话都说不太利索，对于父亲的关爱，只有单纯的享受。李显则不同了，他只比李贤小不到两岁，马上就要开府出宫居住，手下也有一帮僚佐，对于皇帝态度的变化，想法就不那么简单。

如果把李弘他们兄弟四个比作唐僧师徒，李显无疑最符合猪八戒的人设。

虽然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懒惰贪玩、胆小懦弱、情绪摆在脸上都是平常不过的事，但在皇宫里，身负家国重任的李弘自然举止有礼喜怒轻易不形于色，有着三十多岁芯子的李贤则是谨言慎行，就连小豆丁李旭轮都知道察言观色，李显在其中绝对可以算做是异类。

对太子，李显不敢过分，至少保持了基本的礼节，但对李贤就不用太恭敬了，大喇喇地提要求，道：“六哥，等我开府的时候，把你府里的庖厨借我使两天。我要那个厨艺最好的，你要是藏着掖着我可不依的。”

“不依你能怎么样？”李贤淡淡地笑道。

李显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愣了一下，撇嘴道：“一个庖厨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等我开了府，说不定有什么比你那儿更好的菜式，到时候你可别眼馋跟我要。”

这熊孩子，求人也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好不好。李贤一开始只不过想逗逗他，让他说两句软话也就顺水推舟了，没成想这家伙不识逗，不但没说软话，反而再接再厉说了几句更硬的。

李贤不禁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眼前之人已经明显地显出由儿童向少年过渡的倾向了，脸庞依然圆润，但却不再是婴儿肥，只是单纯的肥胖而已。因为年龄的缘故，目前比他低半个头，但李贤自己在同龄人里就算很高的了，可以想见日后这孩子的身材至少是魁梧。

不管怎么说，李显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缠着他做风筝的小孩子了。

最近，李显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哥哥当回事，李贤自然明白是为什么，心里也有点窝火，当下冷了脸，道：“你的师傅都是怎么教你的，《礼记》《孝经》都没讲过吗？孝以事亲，悌以事长的道理不知道吗？我这就去问问你的师傅们！”说罢起身，作势要走。

李显一开始还嘴硬，嘟嘟囔囔道：“咱俩都是亲王，谁也不比谁尊贵，你不过就是比我早生了那么一年多，凭什么就得对你恭恭敬敬的，就为了那一年吗？”

这话说得，换个时间地点李贤一准给他鼓掌，这不就是‘我尊敬你是因为你的德行而不是因为你的年纪’，问题是我的德行也没有让你不尊敬的地方啊！

见李贤要去找他师傅，李显这才慌了打躬作揖道：“六哥、六哥，我今天和人斗鸡输了，心里还没转过来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我这一遭吧。”

他都不把他哥放到眼里了，为什么害怕师傅？那是因为师傅背后可是有帝后二人撑腰的，师傅收拾不了他，一状告上去，他阿娘可有的是办法罚他。

前倨后恭！李贤清楚他态度转变的原因，心里哂笑一声，傻孩子，你阿娘当年能赢过王皇后，一个关键的利器就是情报工作搞得好，这宫里大事小情就没有能逃得过她眼睛的，你就等着吧。

“你一个皇子，斗鸡输了就这样？还有点皇家气度没有！下不为例，日后再有这样的事……”

“绝对不会再有。”李显马上拍胸脯保证。

“庖厨你什么时候要用，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我回府了。”李贤说罢一点头，抬脚走了。

李显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无比羡慕，又想等自己出宫开府了，没人管头管脚，一定要过几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舒服日子。未来的幸福时光还没畅想完，就接到了徽猷殿的召唤，李显一哆嗦，本能地预感到不是好事。

果然，大殿上首帝后二人正襟危坐地等着他，两人的表情都十分的不美妙。李治阴沉着脸不说话，看得李显头都不敢抬，半晌才冷冷道：“你今日顶撞兄长，明日是不是就该顶撞我和你阿娘了，再过几日出了宫开了府，手下更有奉承的人，是不是就该起兵造反了！？”

李显扑通一声就趴在地上了，“儿子万万不敢由此悖逆之心。还请阿耶明鉴！”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治少有的大声骂道。

人类从不缺乏从一只裸露的胳膊联想到通、奸的想象力。李治正处在在感觉权力受到太子的威胁因而心理最为敏感的时候，现在又自认为受到另一个儿子的挑战，反应过激的厉害。李显不理解李治的心理，想不通一贯对他和颜悦色的阿耶突然间这是怎么了，是，他刚从对六哥说话是不太恭敬，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兄弟之间了，就是平时见您也见得都小心翼翼的啊。越想越委屈。

李治见他这副不思悔改的样子，更加怒不可遏。武皇后见此，忙道：“七郎，刚才你对你六哥言语无礼，这不是冤枉你了吧，”说到这儿，武皇后看了看垂着头不敢说话的李显，又接着道：“在宫中，我与你阿耶眼睛底下，你尚且如此莽撞，若是出宫之后没了管束，万一闯出大祸岂不是害了你。依我看，你先在宫里约束约束性子，什么时候举止稳重了，再搬出去住。”

这个惩罚太狠了！李显正心心念念巴望着出宫自由自在过日子呢，武皇后一句话，刑期就被加长了。他宁愿挨一顿打，或者罚他一年的俸禄，但看了看上首两位的脸色，还是知趣地闭上了想讨价还价的嘴。

直到李显走了，李治还觉得气不顺，回手指了指武皇后微微凸起的肚皮，“皇后这次得给朕生个公主出来，再来个混小子，朕非被他们气死不可。”

“好好好，陛下金口玉言，您想要公主，这胎必是个公主的。”武皇后用哄孩子的语气劝着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偏偏李治还就吃她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