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的工作做完，就到了回家的时候。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由一件又一件做不完的事连贯而成的。回到洛阳，武皇后立刻投入到太子妃最终人选的确定上。

虽然李弘才刚进入变声期，但风俗就是这样，一般人家都是十三四岁开始说亲甚至成亲，也有例外，要么是家里条件不好，要么就是有其他什么缘故，比如说守孝啊、科举啊，准备考上了地位提高找个更好的啊。不过总体而言，在大唐十五六岁成亲是比较正常的。

上辈子李弦二十多了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对十三四就结婚实在是接受无能，但一琢磨也就明白了。时人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非要等到男22女20，孩子还没长大说不定爹妈就挂了。

而且据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婆婆挑媳妇等于是给自己找一个对手，就是平民百姓家也是要千挑万选考虑诸多，何况是未来的国母太子妃呢。皇家又有条件，可以说全国适龄的少女尽由着挑。选择范围大，考察项目多，意味着会花费更长时间，所以一定要早早着手准备。

以武皇后的苛刻挑剔，又要家事好，又要品行好，又要容貌好，还要才情好，纷纷扰扰挑了几年最终定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杨氏。

满朝哗然！

司卫就是唐朝九寺之一卫尉寺，刚被李治这对爱改名的统治者改了名字，主要工作是掌管军事器械，“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司卫少卿就是兵器仪仗库副长官，官阶从四品上。官-不大，但他的姓氏不一般，与李弘的外祖母同出弘农杨氏。弘农杨氏虽不比五姓七望，也是比较高的门第了，只可惜杨思俭这一枝只是杨氏旁枝，在家族中得到的资源不算好。

不过李显更关注的却是据说这杨氏长得极美，堪称人间绝色，对此充分发挥了憨直的特点，趁着弟兄几个给李弘道喜的机会，他对他五哥打趣个不住：“哦哦，五哥要娶媳妇了，新娘子是个天仙美女，五哥高兴喽。”

“娶媳妇喽，娶媳妇喽。”李旭轮不明所以地跟着瞎叫唤。

看看三个哥哥，李旭轮直觉觉得几人表情都有点古怪，七哥好像是在打趣五哥，六哥好像是在看戏，五哥却是忍着羞恼不能发做的意思。而东宫的人不但没一个出言呵斥七哥无礼，一个个脸上还有点赔着笑的小心翼翼，他小小的脑瓜一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瞎起哄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小。

“去去去，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呀，你还当娶媳妇是什么好吃食不成？”李贤假装嫌弃地挥挥手，把弟弟推开，又对太子道：“要光是选个漂亮的太子妃，阿耶阿娘还用得着挑了这么些年。我听说咱们这位嫂嫂知书达理，极是贤惠，日后这东宫必定被嫂嫂管得井井有条。”

李弘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拧着眉头强笑对李贤道：“你只说我，难道你的王妃不是快有着落了？”又对李显道：“七郎，你六哥左一个知书达理，右一个极是贤惠，他是转着弯打听他自己的事呢，我与他分说分说，他脸薄，你先回去，省得他羞恼了。对了，把八郎也带上，他听话半懂不懂的，当心他一会儿回去学给阿耶阿娘听。”

李显没绕过来怎么回事，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牵着李旭轮起身告辞去了。

李弘这才淡了脸色，问李贤道：“六郎，这杨家——唉——你知道么？”

说实话，时人的理想贤妻并非什么温柔娴淑，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什么的，而是娶崔、卢、李、郑、王“五姓女”，只要是出自这五个家族的，哪怕相貌差一点，年纪大一点都无所谓，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当然了，李治和武皇后近年致力于打压山东高门的势力，李弘、李贤都清楚他们的妻子不会出于五姓之门，因此更看重岳家在朝中的实权。

这些年命妇院里的常客不乏累世清贵、满堂朱紫的阀阅世家。即使门第不那么顶尖，宰相、尚书一级的高官，还有皇亲国戚、公主家也相看了不少。常带着女儿进宫的人里面有尚书左丞裴熙载之子、左金吾卫将军裴居道的夫人，还有房玄龄同族侄媳，宋州刺史房先忠的夫人，除此之外常乐大长公主、临川长公主家的女孩，和京兆韦氏的两个姑娘在考察之列。

到了能入帝后法眼的人家，女孩都是锦衣玉食地养着，诗书礼乐地教着，想找一个容貌、人品能糟成贾南风那样的媳妇都不容易，所以挑儿媳关键是看女孩儿的爹。

几个爹放在一起一比较，明眼人就看出来了，常乐公主、临川公主的丈夫虽然是驸马都尉，手里面并没有实权，她们的女儿多半是给沛王相看，冲着沛王妃去的。韦氏出身去天尺五的京兆韦氏，但是不在嫡枝，这一点和杨氏相似，所以没有志在必得太子妃，目标是东宫良娣、或者孺人。

最后就剩裴家和房家了。

虽然房先忠的爹房仁裕是兵部尚书、幽州都督，当年还力挺李治废王立武，但房仁裕本人久病在床，早就退休了，而他儿子房先忠不过是凭着老爹的荫蔽做了宋州刺史，任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怎么比得上左金吾将军裴居道呢。

太子妃大约就是裴居道的女儿了，至于房氏、韦氏大约是太子良娣、孺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所以李弘根本没有料到半路里会杀出杨思俭这么一号人物，他的关注点从来就没放到杨思俭这儿，此时不免措手不及。

李治和武皇后定下杨氏，是有政治方面的考虑。毕竟杨思俭这一枝在弘农杨氏里不过是旁系，司卫少卿作为太子的岳父是有点不够看的，而且他本人在名臣名将辈出的初唐完全是一个小透明，如果不是他女儿被选为太子妃，估计在史书上名字都留不下。因此选杨氏做太子妃，李弘就不能从岳父身上得到什么助力，从而不会对当今的皇帝产生什么威胁。

以李弘的政治素养，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想清楚了心也就凉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和中二病发病期刚好是重叠的。对于娶妻一事，李弘做不到心止如水，加上一肚子不满没处发泄，更想听听住在宫外的弟弟有没有什么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

对与杨思俭李贤知道的并不比他哥多，也是听说他女儿被定为太子妃后才急命人找了他的资料来看，即使如此，他沛王府能得到的信息也不会比东宫多。他明白，李弘只是想寻求安慰，便道：“杨家自来低调，虽没有立下什么不世功勋，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出来。”

“要是奴婢、歌姬都能做皇后的时候，家世清白是足够做太子妃了。”李弘自嘲道。

自打李贤穿过来，跟太子认识十好几年了，在他印象里，李弘从孩提时代就是温文守礼的代言人，行为规范早已刻在骨子里了，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毫无忌惮的太子。当下大吃一惊，四面扫了一眼，见都是东宫嫡系，而且站得远，心想，还好没有要灭口的。

“五哥别急，”李贤伸手将李弘拉到座位上坐下，才道：“你这又何必呢。”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想不明白。”李弘笑得比哭还让人难受，道：“阿耶阿娘这是为什么呢！？杨思俭那么一个人，阿耶阿娘选他女儿，呵呵，无非就是看中他的无能罢了。”

李贤想了一瞬才想起来，前些年李弘编纂《瑶山玉彩》的时候，杨思俭与许敬宗、上官仪都曾参与其中，李弘想必对他有所了解，与几位大神相比，他的能力或许真有些不够看，再加上李弘又正处在事事都要跟父母对着干的青春期，于是矛盾大爆发：你们不是不想让我娶裴氏，我还偏要娶她，同时看杨思俭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阿耶阿娘自有他们的想法，旁的，弟弟我一时也想不到，只有一点，我们这几个总漫不过你去就是了。”李贤攥着太子的手，不让他发作起来，殿里虽没有外人，总还是谨慎一点以防谁的耳目。

李弘怔怔地看着李贤问道：“就这么防备吗？”

“往好的想，杨思俭能力有限，就是想闯祸坏事也坏不到那里去。而且我真的特特让人打听过的，太子妃品貌绝佳，果断干练，才堪咏絮，未来当得起母仪天下的。”李贤急急的劝道。

“才貌双全又如何，”李弘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果断干练、才貌双全的女子，真的就好吗？”

李贤惊掉了下巴，他知道他哥说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就是武皇后，太子公然表达了对亲妈的不满，在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对于身为世人表率的太子来说这这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李贤吓得差点要捂住李弘的嘴。

“哼，太子妃是这样，东宫以后进的人自不能没过她，以后我这少阳院里……”想想日后自家后院将充塞着什么样的人，李弘没法说下去，只能攥紧了拳头。

杨氏的出身放在一般的亲王那里都只能做妾，而到了东宫，却成了他的妻。李弘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再说，那些落选的贵女也是要嫁人的，难不成堂堂太子妃反不如臣下的妻子高贵！？

因为前朝有皇子发动兵变的例子，所以李弘他们跟武将来往是一件很敏感的事，之前还好，有屈突寿这个天然的联系在，但自从屈突寿过世后，这个联系就断了，东宫现在急需要建立一个新的关联，最自然最不着痕迹的就是联姻了。

李贤心里暗想，如果选裴氏，不止有裴居道这位左金吾将军做岳父，裴居道的祖父裴镜民曾做过兵部侍郎，以后还可以搭上裴行俭这位战神的线，总之这是一个有军方背景的家族，除此之外，历史上李治驾崩之前，留给李显的首席宰相裴炎也是裴家人。反观杨氏，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武职了。一个太子如果没有军队的支持，在初唐绝对是不可想象的。李治和武皇后这番操作，基本上是断了李弘和军队有什么私下小动作的可能了。

“冷静冷静，”李贤双手按在李弘的肩膀上，着急地道：“五哥说的没错。只是，娶妻这事要靠父母之命，既然阿耶阿娘已经下了旨意——五哥，你是不满意杨氏这个人，还是心中另有所爱？”

李弘果然怔了一瞬，想了想，问：“区别大吗？”

“五哥没有见过杨氏，若是现在就说不满，只怕有些草率了。杨思俭虽然品级不高，弘农杨氏却是有底蕴的人家，女儿的教养不会不上心的，五哥何不先见见她再说。”

“见？”李弘无精打采道：“见了又如何，见了不满意，还不是她了？她也不是弘农杨氏的嫡枝。”

李贤再一次瞄了一眼四周确定安全，才下定决心，小声道：“若是五哥执意不肯……也先不要着急嘛。”

笃定的语气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就信任他的魔力，李弘眼睛一亮，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窗子，一束光刹那照进了他的脑子，令他灵台清明。对啊，六郎那时不就说过必定要哪个做不到，必定不要哪个却是可以的。自己在这里使气任性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个法子，让杨氏成不了太子妃才是。只是“怕到那时裴氏也……”嫁给别人了。

李弘满眼祈求地看着弟弟，李贤知道他是希望自己能跟裴居道通个气，让他不要急着把女儿嫁掉，但这个李贤是真的不敢应承了，万一被帝后知道，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