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过几天要去明德宫啦。”李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明德宫?”李贤用满眼的问号回应他。

“就是西苑啊。”

“西苑是哪儿啊?”

“就是西苑呀。”李弘用‘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语气说道。

咳咳,门外传来一声提示的咳嗽,兄弟俩赶紧坐好,李弘的老师郭瑜走了进来。因为李贤的老师一直定不下来,他又成天混在东宫这边,李弘上课的时候他很自觉地跟进教室,郭瑜一开始见又来个小孩,心头起火——这是把老夫当成看孩子的了——下课第一件事就是找校长许敬宗投诉。没想到,这个小东西倒也能坐得住,不但不捣乱,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李弘因为要在弟弟面前充面子,也不好走神做小动作,反而比平时表现得更好。

等老师、校长和学生家长见面的时候,郭老师已经起了爱才之心——这世上伯乐固然难寻,千里马其实也不好找,老师倒追着学生哭着喊着要收人家做徒弟的例子也不少,比如说前些年发生在长安的玄奘法师收三车和尚窥基的事——犹豫了一下,虽不觉得李贤有什么天赋异禀,但是好学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引起老师的喜爱的,而且有他在,对李弘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嘛。

“听说六郎也跟着五郎去听课了?没扰着你们吧。”说话的是略带歉意的男家长。

“陛下不必担忧,潞王好学,有他在,太子倒是更用心了。”这是客气的老师。

于是李贤正是获得了旁听生的资格。同时皇家小学出现了一种让李贤感觉很奇怪的人事安排:校长(太子太师)许敬宗,兼任高年级学生太子李弘的老师,老师郭瑜捎带负责低年级的教学任务。官方的安排是这样的。

但是李贤觉得许敬宗更像是后世的客座教授,偶尔来作作报告那种的,李弘的日常教学工作主要还是由郭瑜郭老师负责。

其实李贤觉得吧,以他们哥俩现在的年纪,应该找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才比较合适,就像幼儿园老师那样的。不过除了教王羲之写字的卫夫人,古代好像是没有专门请女老师教男孩的例子——何娘子这样的保姆除外——而且卫夫人好像和王羲之还有点亲戚关系,是他表姨还是什么的,不能算严格意义上聘请的老师。

唐朝皇室也不例外,郭瑜老师正式的职务叫做太子洗马,别看这个官职写做洗马,跟畜牧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洗”读做xian(三声),职务是专门辅佐太子,教太子政务、文章,正儿八经的从五品官。郭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大爷,倒是还算和蔼,比李贤原来在文学、影视作品里看到的严肃、古板,动不动就祭出戒尺的教书匠强多了。

于是胡子白了三分之一的郭老师耐心地对一脸懵逼的李贤同学进行了科普,穿过来将近三个月,李贤终于知道他所在的地方不是唐朝的京城长安,而是东都洛阳,具体位置就叫洛阳宫又称紫微宫,再过几天,李治夫妇要带着文武百官,还有他们几个皇子,搬到隔壁芳华苑①明德宫避暑。

听郭瑜说,芳华苑挨着宫城,李贤想不明白这么近的两地方,气候难道会有很大的不同吗?

对于做过几年北漂的人来说,搬家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可以说是李贤很长时间心头的阴影了,生怕哪天下班回家,阎王脸的房东通知下月涨价50%,爱住不住。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李弦就跟吃了耗子药一样,一年搬了三次家,平均不到半年一次。

说到底,还是因为穷啊!不对,应该是说是因为贫贱,不但穷而且草根。如果能拿得出涨价的钱,如果是某某单位的某某人物,当然就不用受这窝囊气了。

现在一朝翻身,甭管以后死的有多惨,反正当下李贤正是罪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位于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拨,不但不用加班加个半死还得跟各个中介磨嘴皮子讨价还价看房子,连打包行礼都不用自己动手,到了搬家那天,甚至不用跟着搬家公司鞍前马后地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这次,李贤除了不用动手,嘴和脑子也不怎么用动,他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被何娘子打包好放到车上,截至目前一切都是美好的,舒心的,甚至给人一种扬眉吐气的体验。然而老祖宗的智慧告诉我们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第一次做马车的人,一开始觉得很新鲜,心想怎么也不会比步辇难受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坐过马车的人绝对想象不出来坐在一辆没有减震的车上,一路以20迈的速度前进会是个什么感受。

*

对于小孩子来说,住在哪儿,生活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晨昏定省,读书还有玩,只是因为明德宫临水,李弘和李贤被身边的人严密管束,生怕出个危险没法交代。李弘心里想坐船,碍于太子的尊严不好明火执仗地向家长提出要求,于是私底下想撺掇李贤出面。如果李贤是个真正的孩子,大概率上他就成功了,不幸的是李贤有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更不幸的是这个灵魂在穿过来之前,受过几个宫斗宅斗片段的熏陶,因此得出个结论,貌似水边一直是害人事件的高发地带,虽然穿过来之前李贤泳游的不错,换了这个壳子之后还真不敢胡乱尝试,来个万一就不好玩了,更别说还有个金贵的太子,所以乖乖地听何娘子的话,并不吵着下水玩。

不过李弘的心愿还是达成了,呃,和李贤没关系。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宋人写杭州西湖的诗。换做唐朝的洛阳也差不多。

明德宫临北临雒水,皇家禁苑想要引水很容易,所以明德宫里有大片的湖池,有水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荷花。

六月里的一天,李弘和李贤被告知不用去上课,李治夫妇请客,请的是武皇后娘家人,李弘几个小外甥是要出场的。

项羽曾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武皇后从先帝的才人一跃而为当今的皇后,自然也希望在家乡人面前展示一下现在的荣耀,只是自从从感业寺回到宫中这三年,她一边宫斗一边还生了四个娃,一时腾不出手来荣归故里,只能聊胜于无地先请请自家人,哪怕其中某些人并不十分讨喜呢。

经过魏晋南北朝大乱世,同宗同族只有抱团才不能互保,因此宗族的势力空前高涨,形成许多甚至可以把持朝政的阀阅世家。门阀政治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一个人的功成名就推及整个家族,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家族子弟能得到较好的教育资源,另一方面也少不了“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子孙靠着祖荫就能做高官又何必寒窗苦读,所以一代不如一代,甚至有看见马吓得不行非说是老虎的。

扯远了。

初唐还处在士族制度兴盛的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武皇后正位中宫后先是把亲生儿子扶上太子之位,紧接着就追赠已故的父亲武士彟为司徒,赐爵周国公,除此之外,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几个堂兄弟也平步青云。只可惜与武皇后一母同胞的只有两个姐妹,妹妹已经亡故,连个子女都没有留下,倒是姐姐韩国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在受邀之列。这里必须要插一句,拜二十一世纪媒体发达所赐,各种人造、非人造美女李贤见过不少,尽管如此,也惊叹于这兄妹俩容貌之美!男的俊俏潇洒,女的娇俏可人,就连韩国夫人本人,也让李贤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反正一眼看过去,宾客也算得上人才济济。当然其中最尊贵的客人自然是武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了。

李弘兄弟先拜过外祖母,被老夫人好一通夸奖,主要是夸李弘。李弘身为太子,大场面见多了,身经百战,淡定地道谢,一言一行绝对可以当做礼仪教科书,矜持、谦逊同时又给人一种得体的亲切感。至于李贤,也不知道原主之前见没见过这位外祖母,虽然他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不住人挺正常的吧,以防万一,他今天纯粹来打酱油,说完客气话就安静地闭上嘴,努力做个小透明。至于李显,被乳母抱着露个脸就又被抱走了。

跟在李弘身后,李贤有大把的机会打量这位传说中的荣国夫人。这是位七十来岁的老奶奶,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这年纪搁现代坐公交车都不用买票了,何况是一千多年以前,不过老太太看上去身子骨倒是硬朗,说话逻辑清晰,看人目光有神,完全没有老年痴呆症的迹象,要不是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李贤说什么都不能相信这是七十多岁的人,由此可见美容染发的重要性呐。

宴会嘛除了吃喝也少不了歌舞,李弘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李贤知道他心里惦记着坐船呢。

有一种说法是变老的标志就是爱回忆往事,李贤不很赞同,他现在也很喜欢回忆,回忆那个有电脑网线、有抽水马桶的地方,他可决不承认自己变老了。不过荣国夫人到挺符合这个标准的。吃完饭,一行人终于上了船,也许是看到满池的荷花,令她想起想起武士彟在世时清闲愉快的生活,今昔对比,不免有些感伤,对李治道:“当年亡夫在扬州做官,后衙也有一个荷花池子,那时她们姐妹还小,成天缠着阿爷要坐船摘荷花,”长叹一声,“一转眼都快过去三十年了。”

李贤灵机一动,武则天称帝他的几个侄儿是出了大力的,而传位儿子让皇位回归李唐,还是传给侄儿武周江山千秋万代,则是她称帝后面临的最艰难的抉择,武家子弟向李唐皇子挑衅则伴随了整个抉择的过程。

此时不挑拨离间更待何时!?

深知历史走向的李贤立刻抓住机会,天真地向荣国夫人发问,道:“扬州是什么样子的?”

荣国夫人嘴角微微上挑,用标准的老奶奶给小孙孙讲故事的语气娓娓说道:“扬州啊,那可是个好地方……”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即使荣国夫人不想事无巨细的都讲一遍,李贤也要引着他一路往下讲,说完了豫州说到了荆州,武士彟就是在这儿死的,然后孤儿寡母扶着灵柩返回故乡并州。

荣国夫人的声音暗淡了下去。

李贤做出一副知道说错了话又不知道错在哪儿的样子,小声安慰她:“多亏您还有阿娘和阿舅他们,还有家乡的亲人。”在并州荣国夫人和三个女儿可没少受武家人的欺负呦。

愤怒代替了伤心,不止荣国夫人,武皇后的脸色也黑了一个档次。武氏兄弟的表情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尴尬又故意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见兄弟几人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荣国夫人终于怒了,对武元庆、武元爽两个继子,还有武怀运、武惟良几个侄儿冷笑道:“你们还记得以前在并州的事么,当年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富贵吧?”

李贤在心里扼腕,他是来挑拨离间给双方添堵的,可不是为双方创造机会加深了解消除误会的。借这个话头,赶紧认错道歉,诚恳一点,武皇后和荣国夫人尽弃前嫌也说不定。

哥几个里,武惟良年纪最大,却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一点眼色都不会看,面对这么一个难得的顺坡下驴承认错误的好机会,没想到人大哥一本正经地说道:“武家有从龙之功,我们兄弟出仕乃是靠长辈的荫封,原本就没求官位显达,仕途亨通,至于因皇后之故而超擢,”武惟良鼻子里哼了一声,斩截道:“非我所愿!”

荣国夫人气了个倒仰!

武皇后冷冷地道:“这么说倒是我做错了?”

欧耶!李贤默默在心里比了个V。

武家兄弟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只有臭而且硬这两个特点,口头痛快完就没有后续招数了,对比从太宗才人到高宗皇后,最后还成为中古史上唯一的女皇帝的武则天来说,战斗力实在低下的不值一提——即使武皇后现在还没修成正果。

据李贤观察,武氏兄弟之所以敢图一时之快,逞口舌之勇,完全是因为习惯性的不把杨氏娘儿几个放在眼里,并不是真的不想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一时间,不但武家兄弟几个眼神乱飞,李弘也明显地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手里夹着一筷子丁子香淋脍——李贤还是习惯把这道菜叫做生鱼片——都忘记放到嘴里了。而韩国夫人的长子贺兰敏之则是嘴角含着一抹笑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李贤偷偷把目光转向李治,卧槽!您老人家那是什么表情!含情脉脉,眼神甜蜜的能拉出丝了,顺着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看过去,卧槽卧槽卧槽,对象竟然是李贤他大姨妈——韩国夫人!!这人多么重的口味呀,人家带着嫁妆领着妹妹,赶着那马车来,小姨子也就罢了,男人嘛,都懂的,问题是你连大姨子都不放过,这口味是不是有点过于独特了!心动就心动吧,你这都快算得上行动了好不好,拿眼神谈情说爱,牛!

万恶的封建社会对男人没有从一而终的要求,问题是在正牌老婆请娘家人的饭局上,就不能克制一下对大姨子的爱慕之情吗,至少不要表现的那么明显好不好。

李贤都怀疑武皇后黑脸的真实原因了。

明德宫就是后来的神都苑,《唐两京城坊考·卷五·东京·神都苑》:唐之东都苑,隋之会通苑又曰上林苑,武德初改芳华苑,武后曰神都苑。

洗(xiǎn)马,一作先马。"先马"即在马前驰驱之意,为太子的侍从官,秦汉始置,太子出行时为先导。汉时亦作"先马"、"前马"。秦汉起始,置先马,后人可能误写,做"洗马",从而留下千古悬念。正史王朝统一将官名做"洗马",而不用"冼马"。明朝就经常有人嘲笑"洗马"一职为洗马的官,可见,明朝时"洗"字的意思就和当代相同了。

具体的故事是,明朝有个叫刘定之的洗马,有一次遇到少司马王伟,王伟跟他开玩笑,说:“皇宫里马多,洗马要一匹一匹地洗。”王伟答道:“何止是皇宫里的马,就是各位司马脏了,我也要洗一洗。”

ps武惟良臭嘴这事历史上真发生过,但是,是荣国夫人请客,我这里做了个改动。事见《资治通鉴 卷第二百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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