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心累两个字不足以形容李贤目前的心理状态。

农田水利建设基本结束之后,春夏秋三季都忙碌在田间地头的农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稍微放松一下劳累了一年的肌肉,有适龄儿女的人家准备操办婚事,没有婚事要操办的,则开始预备过年的吃喝。养了一年的肥猪,在猪圈里呼呼啰啰地吃着热呼呼吃食,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幸福生活,完全不知道几天之后将面临什么。

身为政府官员,此时既不同于普通百姓的闲适,当然也没有性命之忧,他们在忙着写工作总结,给朝廷打报告,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给皇帝写贺表。

最后这一项,李贤是熟练工,从他能抓笔写字开始,每年都要写这么一篇命题作文,在腊月二十朝廷封笔之前交上去。交上去之后,那些贺表怎么处理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新年大朝会上朗读的范文里从来没有他的大作。

倒是年终总结,因为一年过了四分之三他才来歧州上任,之前的情况全都不了解,只好找枪手,季夏新身为长史,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捉刀人。

季夏新是个沉得住气的,没再提什么开医馆进药材的话,好像那天就是随口一说,表达的内容仅止于字面意思,兢兢业业地写起了应用文。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知道李贤是个数据控,投其所好地把历年人口、田亩、牲畜数额以及变化,甚至于今年案发率和破案率都整理了出来,一篇总结写得言之有物,完全不是那种靠“在迎新之际,我们总结过去XX年,展望充满希望的XX年”之类套话撑起来的八股文章。

季夏新都不动声色了,李贤更不会主动惹事,和他保持着仅有工作接触的距离,权当没听懂那天的话。反而是薛顗,心里就跟有猫抓似得,少不得悄悄问李贤,“他那天是吃错药还是怎么的?好好来那么一句有没了下文?”

“没下文就没下文,怎么,你还准备做篇下文给他?”李贤揶揄道。

“你说咱们来了以后好好的,偏他来了这么一句,让人年都过不安心。”薛顗没好气地抱怨。

“他要是无心之言,咱们有什么好不安的?如果他是有意,那就更不用心急了,安心过你的年吧。对了,这两天没什么事,咱们去打一次猎,打些野味回来,把毛皮收拾好了,让他们送贺表的时候一并送到京城,也算一份孝心了。”

“好!我这就让他们安排。”好像心上那层忧闷的雾霾被李贤一句话吹得烟消云散一样,薛顗整个人都明朗了起来。

虽然小时候薛顗、李贤打起架来不分胜负,但是后来李治为了避免儿子们重蹈上两辈兄弟相争的覆辙,有意把李贤往绘画、建筑之类的小技方面引导,倒是薛顗,作为皇帝的外甥,既不用担心犯忌讳又有足够好的资源,体育成绩在一帮贵族子弟里面属于拔尖的了。所以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和老对手一决高下,并将对方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穿来之前,李贤一直有个错误的印象,以为古人只有在秋天才会出去打猎,称作秋狝。其实不然,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季都是围猎的好时候,锦帽貂裘的密州太守不就曾经在大冬天里带着人倾城而出,效仿孙郎亲自射虎。

李贤倒没这么大的手笔,除了王府护卫,就薛顗、安成,还有手下僚佐里愿意跟着去玩的,其中也包括季夏新。要说大唐虽然人口在当时的世界首屈一指,跟后世还是没法比的,人口少,自然环境保护的就好,植被覆盖率简直高得要由政府组织开荒的程度。出了歧州没多远就是成片的原始森林,里面生活着完全不需要保护的各种大型野生动物。

猎物有可能非常生猛,所以打猎的装备也从黄狗、苍鹰升级为猞猁——一种猫科动物,和猫长得很像,只是大了几十倍而已。话说李贤当年第一次打猎见到这玩意儿的时候,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不能怪他胆小,换做是你,你也得摔,因为当时那只顾盼自雄的大猫,正虎视眈眈地蹲在李贤坐骑的屁股上,跟他只隔了一个护卫的距离。

多亏当时年纪太小,不能独自骑在马上飞奔,身后有侍卫护着李贤,既隔开了那畜牲,又握着李贤的小手帮他控着缰绳。若非这个英明的安排,事后李贤回想,可能当场就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了,因为被吓着了的他眼珠四下一转,想看看队伍里还有几只这种大型猫科动物,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猞猁只是小儿科,地上还蹲着几只更大、更矫健、身上布满金钱斑纹的猫——这哪儿是什么猫,这分明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猎豹!

猎豹感受到幼童李贤怯生生的目光,骄矜地对他一张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和一条长长的灵活的红舌头……然后被旁边高鼻深目豹奴抽了一鞭子,老实了。

虽然第一次打猎被吓得不轻,不过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大的,李贤很快喜欢上骑着马在山野里飞奔的刺激,和他一起长大的薛顗,对这种流行于上层贵族圈的娱乐活动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只可惜以前围猎,要么跟着皇帝,要么跟着太子,总是不尽兴,这次终于可以自己做主,痛痛快快玩一场了。

天子围猎一般都是在皇家园囿里,偶然在外面,也有大批的护卫做好清场工作,免得百姓糊里糊涂地进入打猎范围受到伤害。李贤的护卫人数跟皇帝不能比,他来歧州也没带豹奴,所以豹子就不考虑了,带好猞猁,在山林里围出一片范围,然后逐渐缩小包围圈。

是的,贵族出猎玩的就是刺激,要的就是成就感,可不会像猎户一样带点干粮就往深山老林里钻,有没有收获全看老天的意思。如果打不着猎物,没有吹牛的资本,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吃酒听曲,说不定还能诌几句诗出来炫耀。

护卫把猎物赶到不大的范围里围起来,这都是常规操作了,基本上你只要有足够的臂力把箭射出去,而且射的箭足够多,总不会空手而归的,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命中率,维护了公子哥们的面子。

李贤和薛顗在屈突寿手下勤学苦练了好几年,骑射功夫都十分精湛。等出了宫跟着李脩瑀混在一处玩,没少参加这类活动,经验丰富。薛顗依着身份,略略落后李贤半个马头,让他拔得头筹,抢先射中一只玄狐,周围一片喝彩,“好箭法!”

李贤余光瞥见薛顗也跟着乱喊,笑道:“阿顗,你别光顾着说话,倒是放箭啊。”

李贤跟着阎立本学画的时候,薛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习武练功上,所以说他的箭法比起李贤还要高明一些,当即一抬臂,没往包围圈里射,而是“翻身向天仰射云”,虽然没有“一箭正坠双飞翼”,但也射下来一只落群的天鹅。

李贤不服气也得服气啊,但还是忍不住酸道:“你刚才给我喝彩声那么大,感情在这儿等着呢,我是不是该还回去啊。”

薛顗心里正得意,歪头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分什么你呀我呀的,回去还不是一个锅里搅勺子,你打的我也不会少吃一口。”

李贤懒得理他,抬手又射了一只兔子一只黄羊解气。猎物丰富,等他俩过足了瘾,季夏新、安成等人和侍卫们也痛痛快快地大杀四方,眼看日头偏西,一行人才带着猎物一路狂飙回了县城。

府衙里的庖厨经验老到,估摸着时辰把大部分食材都准备好了,只等主人回来洗把脸就能送上桌案,另外一小部分则是今天的收获,心想大王兴起的那个吃法真是不错,不管什么肉,片得薄薄的,只需好汤,立时就能端上去应景,又好吃又便宜,比起那个什么“炒菜”的做法,倒是省了好大的事。

从城外回来就不早了,而且因为有宵禁制度,跟去的僚属们跑了一天,意思意思吃点东西就都告辞了,只有季夏新,没有带家眷来任上,一直住在官舍,真正实现了以单位为家。

李贤一看别人都走了,就季夏新留下,忙扶着头对薛顗道:“今天这酒怎么这么烈,才喝了几杯倒觉得晕晕乎乎的了。”

“怕不是吹了风,”薛顗忙上前扶住他,又对安成道:“你来给大王号号脉,看要不要煎副药发发汗。”

安成二话不说就一脸郑重地拽过李贤的手腕子。

李贤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不至于打个猎都能受风寒,脉象上健康得不得了,连醉酒的迹象都没有。不过作为一个负责人的医生,安成还是谨慎道:“暂时看不出风寒,不过保险起见,大王还是喝碗姜汤的好。”

说完不等李贤发话,就直奔厨房熬汤去了。

李贤:……

薛顗:……

季夏新正好接替安成,扶住李贤另一边胳膊,和薛顗两个把他送回内室,又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茶,“使君且润润喉咙。”

薛顗伸手接过递给李贤,略显生硬地对季夏新道:“季长史今日辛苦,且回去歇息,这里就不劳烦了。”

没想到对于季夏新这个老油条来说,薛顗的逐客令还显得委婉了,根本当做没听见,“臣幼时曾有幸目睹太宗皇帝围猎,今日观大王风采,英武绝类太宗。”季夏新道。

李贤一口茶有一半直接喷了出来,另一半被他这石破惊天的一句吓进了气管里,越急越说不成话,咳嗽了半天才直起腰,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季长史心怀大志,在歧州未免屈就了,我写封信说与太子,将你举荐入东宫吧。”

季夏新眉头跳了跳,笑道:“使君有酒了,且安歇。明日属下再将旧年诉讼案件卷宗呈送过目。”

季夏新心中自有他的盘算,东宫能人辈出,季夏新自忖如果去了,不见得有后来居上的把握。

与其去了做个排不上名号的食客,倒不如先在沛王这里。沛王年纪虽小,自己几番试探,他一个是听得懂,再一个是能装糊涂不接茬,可见是个聪慧而又谨慎的,现在年纪小,没什么野心,以后经历的多了,或者有些什么旁的事逼得他不得不如此。事在人为嘛,倒可以等等看。

府衙后堂的内室里,李贤已经换上家常衣服,洗过脸,神色清明地与薛顗对坐。薛顗张了几次嘴,最终下定决心道:“这个季夏新只怕留不得。”

什么?“季夏新人固然唯恐天下不乱,但还罪不至死吧。”虽然穿来十几年你,但李贤对动则要人性命的事还是接受无能。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薛顗正色道:“你刚才说要把他荐给太子……”

李贤不等他说完便道:“此事绝不可行。”

韦愔等人还有树倒猢狲散求收留的意思在,结果你刚到歧州就弄个不安分的人过去,谁知道他到了东宫更广阔的天地里更整出点什么幺蛾子。

简直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薛顗见他拎得清,张嘴想要再添一把火,却被李贤止住了。“阿顗,你杀过人吗?这和围猎时的飞禽走兽不同,和两军对阵面对的无名无姓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的敌人不同。那是人啊,万物灵长,识文断字,有所思有所想的人,一个你认识,知道名姓、说过话,吃过酒共过事的人啊。”李贤顿了顿,又道:“阿顗,我问你,面对这样一个人,你真能下得去手?又或者你准备假手他人?”

薛顗的父亲就是武官,此时离动乱纷扰了三百多年的乱世相去并不很远,即便是文人也颇有血性,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类的思想,还在世人头脑里大行其道。虽然贵族阶级不见得真这么做,但大话说得多也听得多了,至少在嘴上,许多人解决问题的首选方式就是说杀人,有点类似于后代小学生在电子游戏里逞凶。

但薛顗到底只是个生活在锦绣堆里的少年,杀生仅止于打猎,因此被李贤一说,倒给噎住了。

“如果事到临头你又下不了手,打草惊蛇,你觉得季夏新会如何?”李贤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撇了一下嘴道:“杀人灭口这种事,我不敢说日后绝不会做,但绝不能轻易做。否则你还能见一个杀一个?偶然一次或许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次数多了,别人也不是傻子,岂不是逼着别人与你为敌?”

好像是这个道理,薛顗揉了揉太阳穴,却依旧觉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撑着李贤的肩膀站起来,道:“事关重大,我要回去捋一捋。你——哦,对了,安成的姜汤该熬好了,你喝了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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