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在唐朝过大年的新鲜感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今年虽然换了个地方,但是挂桃符、喝屠苏酒的风俗没有因地理位置的改变而改变,他也没本事变出台电视看春晚,所以这一年也和之前十几个新年一样。

带来的奴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擦洗家具门窗,准备年货食材,而远在长安的城阳长公主还有何娘子,分别给流放在外的可怜孩子送来的新春的温暖——寒冬腊月食品好保存,凡是能想到的,也不管缺不缺统统装车送过来,从精细米面到风干肉类,从水果蔬菜到鱼虾海鲜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除了吃的还有用的,大到家具,小到碗碟,他们用惯了的东西,上次来的时候装不下没带的,这回又给送来了一大批。李贤一边看着奴婢轻快地收拾东西,一边还有心思想:这是不准备让我们回去了?弄这么一大堆过来,到时候再往回搬家可要费大劲了。

薛顗则对着刚从车上搬下来没来得及整理,小山一样堆在床榻上的包袱感慨,“这是,这是阿何给你送来的吧,你看看,生怕你没衣裳穿似的,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亏了她怎么让人短短两个月就赶出来的。”

李贤顺手打开一个包袱看了看,“不独是我的,姑母也给你送了不少,瞧瞧这件狐皮大氅,一看就是按你的身量做的。”

“唉,”没想到薛顗看了狐皮大氅不但没高兴,反倒露出落寞的神情,“我让人带给我阿耶阿娘的,就是咱们打来的那几张皮子,毛质毛色完全谈不上,倒像是非得给家里带点什么的搪塞。可除此之外又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由此可见子女对父母,总是不及父母对子女的关爱。”

李贤自从来了唐朝,父母亲缘算是断绝了,他一个成年人的芯子,对阿何也生不出幼儿对成年女性的依恋,猛地听薛顗这么一感伤,先是怔了怔,旋即理智才追上思考的速度。推了薛顗一把,故作轻松道:“怎么老气横秋的,咱们这不是刚来嘛,赶明年就不会这么仓促的没东西往家里送了。”

跟着慰劳品一起来的还有京城里各种小道消息,比如说李显最近十分活跃,先是分府别居,终于搬进令他期待已久的英王府,紧接着就在冬至代替皇帝去晋阳祭天,等他前脚回到京城,后脚李治就下旨将他由英王改封周王,以此作为对他顺利完成祭天大典的奖励。李贤离京之后,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李治有意无意的纵容,新出炉的周王甚至有些炙手可热的意思了。

“王子安说,他们府上最近投靠的人颇多,另外,周府虽然不敢明着与军中将领来往,但出游、围猎的时候总能和这些人扯上瓜葛。”

眼前人姓冯,府里都习惯叫他阿冯,其貌不扬,一身仆役打扮,此人可以说是李贤到了大唐最早接触的人之一——从小伺候他,又陪着他出宫开府的宦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绝对忠诚,尤其在李贤帮他找到家人,并妥善安置在京郊后,越发将他视做活菩萨,对李贤的命令绝对是无条件执行。

这次就是季夏新和他带队去京城送贺表贡品的,季夏新的任务主要是负责官方召对,而阿冯则更多的代表了李贤的为人儿子,为人手足的身份。

“哦,圣人、皇后可有召见?太子呢?”李贤问。

“听圣人身边的王公公说,圣人本来说是要召见奴婢的,可后来因晕眩严重,只得做罢。连带的太子那些日子也在宫中侍疾,直到奴婢返程前一天,才拨冗见了奴婢一面。”阿冯低着头,恭谨地答道。

“太子近来如何?”

“奴婢见到太子时,只觉得他精神不太好,看上去更瘦了些。”阿冯客观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继续道:“太子说您在龙门的石窟今年完工,完工前要写造像碑,他说若是您在歧州找不到合适的人,让咱们府上原来的文学侍读写一份也无妨。另外,太子让奴婢给您带了一封信。”阿冯说着,双手呈上一封信函。

李贤接过来放到一边,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事?”

阿冯左右一撇,见除了薛顗没别的人,才轻轻上前一步到:“奴婢查到,季长史似乎与皇后身边的刘娘子有来往,他曾以访友的名义去过永宁坊的一所佛寺……”

“永宁坊?”薛顗若有所思。

永宁坊在李贤长安府邸的东边偏南一点的,两坊之间就隔一个长兴坊,离他家所在的宣阳坊也不算远,所以薛顗对那一带比较熟悉,不记得里面有什么著名佛寺啊?

阿冯解释道:“那个佛寺名叫消灾寺,极小,不过五间房舍一个院子,据说是前朝一个商人舍宅为寺建的。因时间长了,比较破败,一直没什么香火,就一个老僧守着,直到十五年前收到一大笔布施,这才重修了房舍。奴婢查到施主是个女子,名唤荳娘。这本也没什么,季长史进了消灾寺没多久,就有两个头戴幂篱的女子也进去了,其中一人便是刘娘子。季夏新呆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出来,不久刘娘子也带着侍女走了。我以拜佛为名见了那老僧,这人老态龙钟,牙齿都掉了大半,我假做浮浪子,问他方才出去窈窕娘是谁,他说是女施主荳娘的侍女。”

久别重逢,一顿饭的功夫,还要加上叙旧,刘娘子和季夏新总不会是去偷情吧。李贤恶趣味地想。

“你——可看清楚是刘娘子了?”薛顗谨慎地问。

“脸虽被遮住,但身形和举止是改不了的。而且陪着刘娘子的人正是她的侍女小秋,奴婢在掖庭见过她许多次。”

阿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稳重,不过李贤猜他或许在心里已经把嘴角撇成一个倒过来的西瓜皮了。阿刘是武皇后的心腹,阿冯又是他跟前得用的内侍,日常工作中自然有不少接触,连带的她身边侍女也打过照面,这不奇怪。

日头不知不觉得落到了山后,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一片轻微的簌簌声,冰晶一般的雪花终于飘落在这一年中最冷的夜里。

无上的皇权如同这场漫无边际的大雪,铺天盖地的网住他的整个人生,让他无处可逃,无路可走。还真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离开长安意味着退出权利斗争,李贤自以为姿态摆的足够低微了,没想到躲到歧州居然还换不来片刻宁静,李贤自嘲的笑笑,想武皇后还真是看得起他,在李弘还好端端地坐在太子宝座上是时候,就对他严防死守,这敏感度赶上地动仪了吧。一时间又不禁有点灰心的感觉——还奋斗个什么劲儿啊,照着历史大神的剧本走下去得了。

好在多年被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训练出来的理智,此时自动运行起来,不允许他继续在无用的自怨自艾里沉溺下去,脑神经先于情绪管理,想到如果季夏新是奉武皇后之命监视自己的,那他为什么不走正常途径等候召见?如果以上猜测成立,武皇后一定会召见他的,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官盐当做私盐卖,私底下偷偷去见阿刘。

又或者他监视自己是出于阿刘的授意?但这又是为什么呢?李贤头脑中飞快地把十几年的过往反思了一遍,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得罪这位女士的地方,不但没得罪过,相反一直都还表现的比较尊重,所以,她为什么要让季夏新监视自己?难道说此事真的另有隐情?

这——可怎么是好!薛顗搓着手发愁。李贤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薛顗一颗如同在沸水中七上八下的心,突然就落回到了腔子里——李贤过往的经历证明他是一个靠谱的人。

阿冯停顿了一下,给了李贤和薛顗一个接受这一爆炸性信息的时间,估计他们震惊完了,这才请示地看向李贤。李贤略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奴婢因替安郎中送东西,见了他叔父安东备,因他每常在西市经营,跟药材铺子熟识,人手他也有,定期给歧州送药没问题。”阿冯说道。

这样一来,就可以借着送药的人传递京城和歧州的消息了,可是这条路却被季夏新给挑破了。你说季夏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等到时候抓个现行,反而打草惊蛇的先提醒一下?或者他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希望你好我好,只要不出事,混个几年调任别的地方。

不对呀,看他几次三番地拿话挑事,不是个老实混日子的人呀。难不成还想玩一把双面间谍无间道?

李贤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明白,只得先搁下季夏新,又问了阿冯一遍,“还有没有别的事?”

“淄州刺史武怀运派其侄武承嗣入京进贡方物,皇后便授武承嗣以朝散郎。”阿冯不带一丝感**彩,客观地说道。

李贤当即倒抽了一口气,迅速和薛顗交换了一个眼神。

封禅的时候,他趁机想给武皇后心里埋了根刺,为的是让武家人倒霉,只可惜之后一直没动静,他想或是这根刺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所以根本就没传到武皇后耳朵里,或者是武皇后忍功一流,不想横生事端。

好在他还有后手,通过薛顗拐了几道弯,让武怀运觉得年轻一辈的皇子对没怎么接触过的表兄怀有源自血脉的天然善意,于是武怀运这条傻鱼,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李贤垂下来的不怀好意的鱼钩,还以为抓住了一根可以为家族前途带来转机的救命稻草呢。

武承嗣,武则天篡位的得力干将,死在他手里的李唐皇室、朝廷重臣可以说不计其数。然而这位日后武周王朝的宰相,差一点被立为太子的人,此时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阿冯和薛顗作为土著,不知道武承嗣其人在历史上的大名,在所有有关武则天的影视作品里,他的出镜率甚至远远高于身为皇子的李贤,更不要提只在史书里留了个名字的薛顗了。在他们看来,朝散郎一个从七品的官,别说在京城里,就是在歧州都算不上是个人物,朝庭每个月以各种理由封的朝散郎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而这些人的仕途基本上也就止步于六七品,能升上五品那都是祖坟冒青烟,如果不是李贤追问,阿冯会不会提到他都还不一定。

“这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一说。”

李贤尽量保持正常的语气,但阿冯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不知道主子为什么对此事这么重视,只是立刻把所知道的信息完整而详细的复述了出来。

在唐朝官员流放,除非特殊情况,一般并不要求家属必须随行,不过大体来说来说儿女总是跟着父母的,一家之主走到哪儿,一大家子也都跟到哪儿。

武承嗣比较倒霉,他爹武元爽心理素质、健康状况都不算过硬,流放到振州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武承嗣一个小孩又是犯官之后,独自一个人在振州也待不下去,只好投奔在淄州做刺史的伯父武怀运,正好,武怀运无子,也就把这个侄儿养在膝下以慰晚景。

李贤没有养大敌人,然后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获得快、感的变态心理,所以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得趁着武承嗣还只是一个刚出壳的小雏鸟,在他还没有成为残忍的大型食肉禽兽之前,赶紧想办法把他除掉。

当初贬谪诸武是由武皇后主导的,现在过去了十几年,以武皇后睚眦必报的个性,对欺负过自己的人的报复起来只有更狠辣。然而她现在正处于和皇帝、太子暗暗争夺政治势力的微妙阶段,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招揽人才,也就难保她不会意识到娘家人是天然和她绑在一根绳上的人,从而大力提拔武承嗣之流。

如果真是那样,李贤之前所做的一切,可真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出身于沛府又散落于各政府部门的僚属,此时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不过怎么用则大可以推敲推敲。可以搜集证据弹劾他,但弹劾的过程难免纠缠撕扯,太不痛快了。再说,李贤也不希望沛府僚属出面,他的意见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杀武承嗣这只小雏鸡还用不到牛刀,因为他还有一个更合适也更有力的人选可用——那就荣国夫人,对,也就是武皇后的亲娘。

武皇后的亲爹武士彟爵封周国公,老爷子过世之后,这个爵位本来是由其长子武元庆继承的,自从周公制礼作乐制定嫡长子继承制以来,这是最名正言顺不过的继承顺序。然而,武元庆的亲妈是武士彟的前妻,在父亲死后,这位大哥对继母荣国夫人以及继母所生的几个妹妹十分刻薄,甚至在武皇后正位中宫后依旧出言不逊,这才被剥夺了爵位,外放龙州。而武士彟留下来的周国公,则由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改姓为武之后继承。

也就是说,从法理上来说,武承嗣要比贺兰敏之更有成为继任周国公的资格!

换做你是荣国夫人,你愿不愿意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仇人的儿子,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丈夫的,后来又被嫡亲外孙兼小情人继承了的爵位呢?

朝廷上渐渐刮起了一股要求贺兰敏之将名不正言不顺的周国公还给武家的风声。只不过,这股风声在阿冯离开京城之前还只是一股微弱的气流,真真卷起风潮,要等着听季夏新的回报了。

豪门遗产争夺战,一直以来可都牢牢占据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热门新闻排行榜的前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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