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李贤身跨高头大马,身前两队导引的羽林将士,身后是象征太子妃尊贵地位的高大的翟车,周围无数随从护卫,路两边树下站满了金吾卫的将士将看热闹的闲杂百姓隔开。熊熊燃烧的火炬分列天街两旁充当路灯,高涨的火焰甚至把沿途的树木都燎着了,映着半天中刚刚升起的圆月,不免让人联想到上元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热闹。

似乎全洛阳城的人都出动了,这是比上元夜加倍的狂欢,毕竟上元节年年有,而这辈子大约只有一次看太子大婚的机会了吧。

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营造出的普天同庆的氛围,这些依旧都与李贤无关,他脸上的笑意不过是作为合格的演员在此情此景下正常的表演。骑在马上,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李贤心中只是平淡地想:原来这就是成亲——在万众瞩目下演给人看而已。

然后,新婚夫妇是相敬如宾还是相敬如冰还是相敬如兵,都无所谓,除了当事人就没人关心了,哦,甚至婚姻双方都不一定在乎,毕竟这地界跟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宫廷有的一拼——不论男女,没个情人,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反正只要夫妻名分在,利益会把两个人/两个家族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这倒十分符合“婚姻”两字的本意,《尔雅》说:“婿之父为姻,妇之父为婚,妇之父母、婿之父母相谓为婚姻。”看吧,明确解释了两家父母之间才叫婚姻,结婚的两个人没关系。

但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多年现代思想洗礼的人,李贤思想深处依旧坚信婚姻是两个人感情成熟,愿意风雨同舟携手一生的标志,这不仅是根深蒂固的的观念,也是他一直不愿放弃的坚守。

现在看来这个观念实在是太过荒唐可笑了。别说他,就是李弘、李治的婚姻也不是以感情为基础的。李弘算是争取了一部分的主动权,争取的不过是满意的岳父。李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不顺眼的老婆换了,换成心上人,可结果呢,心头肉变成了扎在心上的一根血淋淋的刺。

而他自己,和谁结婚才能真正做到同气连枝、肝胆相照,或者说,他能相信谁?谁是那个让他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难道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难道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吗?

李贤回想十几年来的生活,有,其实是有的。

微微偏过头,捕捉到那道一直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映着灯火,李贤双眸之中流光溢彩宛若星河灿烂,令人沉溺。自小一同长大的人彼此之间往往忽视对方的俊妍美丑,然而今晚,置身于吉庆喜乐的人海中,薛顗却突然惊觉光影交映中美少年风姿秀逸、遗世独立,恍若不似尘世间的人物。

把太子妃移交给宫里,李贤的任务就完成了,摇身一变,从演员之一成了围观群众。薛顗站在他身边,一样的喜色袍服,在吉庆的韶乐中与他并肩而立,让他产生一丝恍惚,仿佛一瞬间周遭所有人都消散不见,红烛高烧的大殿里唯有你我二人。

李贤不知道他是怎么参加完李弘婚礼的,昏昏噩噩地出了应天门准备上马的时候,听见身边薛顗吩咐城阳长公主府的仆从,“回去跟我阿娘说一声,今日太晚,我在雍府住了。”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何娘子没出去看热闹,准备好宵夜、热水等李贤回来,没想到回来了两个人,忙迎上前。李贤解释道:“今日太晚了,路上人又多,阿顗来住一夜。”

薛顗虽然从小基本上是在李贤这儿扎了根,但他五年多没回家,这次在洛阳大概待一个月左右,想来总得陪陪父母,所以雍府没有特地为他打扫居室,何娘子正想叫人准备,薛顗先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我今晚就和六郎挤一挤,将就一夜吧。”

李贤一愣,随即对何娘子道:“就这样吧。你也早些歇息。”说完,抬腿往寝殿去了。

何娘子想说什么,见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一叠声地吩咐人把热水、宵夜送过去。

“东西放下,出去吧。”

身后轻轻一声“吱呀”,门被仆从体贴的关上了。李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伸手一引,对薛顗道:“坐。”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吉服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地泛着绯红。

薛顗挑眉一笑,道:“什么时候我在你这儿还要‘请坐’了。”说着大马金刀地在桌案对面的坐榻上坐下,正色对李贤道:“有事与你说。”

“姑母前两天来找过我,你说的是这件事吗?”

昏黄烛光下李贤的容貌格外柔和,就像之前他们无数次在灯下笑语对坐,然而薛顗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自己有了一丝戒备。“你——”薛顗斟酌着言辞,“你别听我阿娘的,我不想成亲,我……不愿你我之间多个人。”

圆月斜斜自窗外照进殿里,铜壶里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静谧的寝殿里几乎听得见怦怦的心跳声。李贤猛地抬头,似乎不明白薛顗最后这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薛顗顿了一下,“咱们都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自己心里怎么想的都不知道。我这辈子没想着娶妻生子。”

“你这话跟姑母说过吗?”

“只说过不想娶妻,没敢告诉她是因为你。”薛顗自嘲地笑了笑,“即使这样,我阿娘只怕这辈子没发过那么大的火,声称我若是不娶萧氏,她就要到圣人面前告我忤逆,让我再出不了家门。六郎,我……”

“阿顗,”李贤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不独是你,但凡谁到了这个年纪都有这么一遭。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的命运都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候妥协是免不了的。”李贤艰涩地说完了后面的话。

“后来我想了想也没什么,成亲又如何,”薛顗微微前倾着,盯盯地看着李贤,“你我还如以前一般。”

这就是时代特色了。在这个时空里,刘兰芝、焦仲卿一般的恩爱夫妻不是没有,但应该不会比彩票中奖的概率高多少。更多的夫妻只不过是一起搭伙过日子,时间久了,子女、亲友各种利益总能将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牢牢捆绑在一起。至于什么情啊爱啊的,每天为衣食奔波的普罗大众,固然没工夫考虑这么形而上的问题,在已经解决了经济基础的贵族阶层,那就更不是问题了,家里外面大把的资源——对于男女双方都是——给大众平静的生活平添了无数桃色谈资。

所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唐子民,薛顗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或者说他能主动提出不成亲,已经很难能可贵了,要知道即使是包容开明的二十一世纪,也有多少人撑不住家人的催促、世人的眼光,结个名义上的婚来掩人耳目。

李贤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轻描淡写道:“当然啦,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薛顗敏感地意识到,两人所说的“和以前一样”并不是一个意思,“阿贤,实话说,在我心里其实亲兄弟也不如你亲近,”说着,薛顗一把扣住李贤放在桌上的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建成和李世民还是兄弟呢,别说兄弟,就是亲生的父子、母子,在巨大的权利诱惑下,所谓的亲情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遮羞布而已。

薛顗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个。

李贤垂下头,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才会避重就轻装作不明白,也希望薛顗能见好就收,趁什么都还没有说破,两人退回到之前心无杂念的相处状态。但薛顗却不这么想。

“你我相处这些年,比家人在一处的时间还长,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兄弟。兄弟要成亲我只有替你高兴的份,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日后在家里说起话就更有分量了……”李贤思忖着说道。

不等他话说完,薛顗猛地手上使劲儿一拽,李贤身不由主地向前倾,“砰”地一声撞在桌沿上。

“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的心吗?敢不敢摸着心口问问自己,对我真的就只是兄弟之情?”薛顗手上用力,挑起嘴角却无一丝笑意,“你我若是有一人是女子,不管千难万险,我总要与你结成夫妻。既然咱俩都生成男子,又都中意对方,只能说天意如此。既然老天都答应的事,你还有什么推三阻四的。”

“可我们是表兄弟啊!”如果李贤会分、身,就能看见自己拷贝咆哮帝的精彩表现了。

“?”薛顗满脸的不解,生动诠释出了‘那又如何’的含义。

李贤瞬间便哑了。近亲不允许结婚,是为了避免可能由此带来的遗传缺陷,古人没有血缘、遗传方面的知识,但他们也有根据经验得来的朴素的认知,“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也就是说同姓同族的男女不能结婚,但表兄妹是没这方面的禁忌的,《红楼梦》里贾宝玉无论是跟薛宝钗还是林黛玉,就都是表亲。

别说他和薛顗没有生育的问题,就是有,不对,就算他俩里面有一个是女子,在薛顗看来也完全不成问题,后来李贤的亲妹妹太平公主,还不是嫁给了他的亲弟弟薛绍吗!

但这个事在李贤心里是上升到伦理层面的问题,他猛地抽回了手,站起身后退一步怒道:“你胡说什么!你我都是要有家室的人了,在这儿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看是你发疯才是。”话说到这份上,是非得说个明白不可的了,薛顗不由分说将李贤拽过来箍在怀里,一只手扭过他的脸朝向自己,“难道你就能一辈子不成亲?一想到你要和人夫妻相对,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你能违抗圣人的旨意?这样想想,也就怨不得你了。将心比心我也是一样啊。你怎么问都不问一声就跟我甩脸子!你……”

薛顗心里一阵气闷,原本是两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这时候不应该坐下来相互安慰,商量好怎么让那两个女人不碍眼吗?就像他们在歧州是无数次面对困境时一样,怎么到了他这儿亲娘逼着他也就罢了,阿贤居然也跟他使起了性子。

听到他的叹息,李贤停止了挣扎,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说得对,咱们应该好好坐下来谈谈。”

薛顗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他,李贤整了整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襟,端端正正地坐在薛顗对面,“你也坐,咱们聊聊。”

“这十几年咱俩都在一起,正是你说的,心里早将彼此当做家人了。”见薛顗一瞬间舒展了眉毛,李贤心里觉得很抱歉,但仍旧继续说道:“家人有很多种,未必真如你现在以为的那样,这种事,宁可少走一步也不能多走,不然万一日后发觉弄错了……”

薛顗神色猛地一变,打断他的话,“你想看看我为什么确定不是将你当做你口中的‘家人’吗?”

李贤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怂了,在薛顗炙热的眼神中,垂下头思忖着。

完全没有从政经验的少年人,即使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后世知识,想要治理好一城一地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少走一点弯路,李贤、薛顗无数次反复推演商议,即使如此也免不了有交学费的情况,这样一来就只有反反复复仔细地讨论,尽可能挽回或者减少损失。

艰难的环境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会变得紧密,李贤也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他们对对方的感情发生了偏差。

“阿顗,你有没有想过,在歧州这几年,咱们两人可以说除了彼此,再没有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了,说得夸张点,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所以会不会……如果只是因为这样,”李贤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有朝一日过上轻快日子,咱们该如何见面?”

薛顗顺着他的话咂摸了一下,笑了。

所谓有朝一日,是指等到李弘登基,以他们哥俩的关系来看,到时候阿贤只要不是自己找死,当个富贵贤王是不成问题的。他是怕到那会儿,没有外界的因素逼得他们不得不相互紧紧地依靠在一起,两个各自成家的男人,面对彼此时会不会尴尬。

——不会啊。

薛顗不理解李贤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心里却是快活的——看来阿贤并不是接受不了两个男子相互倾慕,他也没有否认对自己的感情,而是怕日后两人没法相见。

薛顗挑眉一笑,将李贤的双手拉起来,拢在掌心,“你哪儿来那么多顾虑啊,要不要我给你发个誓,即便我成了亲,萧氏只是给我阿耶阿娘娶的,我薛顗此生心里唯有你一人,倘若违此誓言……”

李贤忍无可忍,奋力抽出手捂上薛顗的嘴,强行让他静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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