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 97 章

一丝天光渐渐在纸窗上显现,窗外树上做巢的小鸟被天光唤醒,唧唧啾啾唱成一片,李贤在枕上转了个身,从酣甜悠长的沉睡中醒来。

不对!搭在他腰上的胳膊和浑身的酸痛都在提醒他,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不,更确切的说是昨夜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李贤大惊,一撑胳膊就要从床榻上蹦起来,与此同时,腰上的胳膊却陡然发力,把他勒回一个温暖的怀抱。

伴随着耳边传来一声低沉醇厚的笑声,腾的一下,李贤觉得身上好像发生了一次小型核爆炸,头顶上腾起一朵蘑菇云,全身的温度瞬间飙升了二百多度。

“赶紧起来!”李贤伸手在薛顗胸前推了一把,坐起来,扭开脸,腼腆地避免看到他的一丝一毫肌肤,“一会儿就该有人来了。”

薛顗笑着坐起来伸长胳膊,隔着李贤把衣服拿过来,一边穿,一边关切地问:“你——有没有什么不适?”

李贤麻利地披衣服系带子,假装没听见薛顗的话,但快要红胀得炸裂的脸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薛顗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不说点什么气氛又太别扭了,看李贤的动作倒没有什么抬不起来胳膊,站不直腰的,大约没有太大的疼痛,不由得又有点得意起来,眉眼带笑地看向李贤。

李贤见他这表情,就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急忙先出声赶人,“穿好了就赶紧回你那边。”

“我洗漱完了过来,你等我一起用膳。”薛顗一偏头,在李贤耳边吹着气说,弄得他打了个哆嗦。

看着薛顗嘴角噙笑地走了出去,李贤一把把巴掌捂在额头上,企图给过热的大脑降降温。这么多天,终于见到阿顗笑了。第一个从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就该是自己大公无私了。

看来该拿个盆来控控水脑袋里的水才行。

空盆没有,伺候他的奴婢照例在辰时送来了温热的洗脸水,说道:“刚才薛司马说他吩咐庖厨准备了您爱吃的羊肝饆饠,看你还要添点什么?”

李贤也没心情在饮食上,随口道:“天冷,再加个羊肉汤饼吧。”

这奴婢跟在李贤身边七八年,在府里也颇有面子,李贤、薛顗面前也挺放松,闻言就笑道:“薛司马想着您爱吃,您点的是薛司马最喜欢的。”

李贤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猛地被挑出来,就像最隐秘的情愫被人赤果果挑明出来一般,想也没想断喝一声:“还不赶快去传话,在这儿唠叨做什么?”

不管他和薛顗的关系有多大的突破,日子还要按部就班地过,虽然对歧州正常的政务已经轻车熟路,但朝廷里的矛盾斗争一样不少都会辐射到他们这个小小的府城。

即使没有李贤那样的后见之明,只从武皇后对自家人的手段就能看出来,这是个下得了狠手,凡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仅仅把薛瓘贬到房州,注意,还不是城阳长公主一家贬到房州,只贬了薛瓘一个人,城阳长公主跟去那是因为人家夫妻感情好——这一点上又刺激了武皇后一把——薛家几兄弟,薛顗仍旧在歧州做他的别驾,薛绪、薛绍哥俩好好的在京城过着悠游自在的贵公子生活,武皇后甚至连换个一等门第的女婿都做不到!

这样的惩罚程度显然远远不能平息武皇后的怒气,但她又能怎么样呢?这已经是她多次同李治、李弘角逐较量后的结果了,毕竟此时还是男权社会,毕竟兵权还牢牢掌握在李治手里,朝廷中所有有实力的将领没有一个是她的嫡系。她只能兢兢业业地替李治打理细务,但绝不能有太多自己的主张、要求。大唐皇后和牛马有什么不同,干最重的活,却只能换来一点草料!

凭什么!

就凭他是男子,而你不是,他姓李,你也不是!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不怀好意地嘲笑着她,武皇后突然一把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皇后!”背后站着的阿刘应声惊叫。

宫娥和内侍早都打发到外面候着去了,阿刘提起裙角疾步绕过去捡碎瓷片,武皇后提了提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道:“让他们捡,你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好,殿后的梅花开了,您还没看呢。”阿刘赔笑道。

武皇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除非把人赶得远远的,不然帝后、太子、甚至李贤他们这些皇子、公主身边总是围一堆人,阿刘的本意是请皇后散心,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目的也不知道能达成百分之多少,武皇后板着脸在外面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做了个派人到歧州责骂李贤的决定。

真不知道其中的逻辑。

责骂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不孝。其实孝不孝的是一个挺主观的感受,虽然《唐律 名例》非常具体地规定出十种行为,但具体操作中除非是检举告发父母罪行,再或者祖父母、父母丧期婚嫁,其他的,甚至拘禁、遗弃之类的恶**件都很难界定,更别说别籍异财、诅詈父母这种。怎么算异财,大唐就算是封建社会,他也有人口流动的问题,宦游的官员、戍边的将士、来往的客商,反正生活在异乡的人手里的财产,就算没有别籍也是事实上的异产了。还有诅詈父母,诅咒还好说,可能有点仪式什么的,所谓詈,就是骂,引申为不好听的话,更进一步引申为凡是父母认为不好听的话,都可以算作詈骂。

由此观之,只要是父母出首告子女不孝,那是一告一个准的。

所以李贤应该感谢武皇后,她只是派人来骂他,而不是正式向朝廷提交证据告他不孝。

再一个挨骂的点,就是说他今年交的田赋太少。

天地良心,横着比,歧州在全国各州府上缴的赋税里,不敢说排前五,至少能进前十吧。竖着比,也比去年多交了一万石秋粮,如果这还要挨骂,全国所有的刺史,有一个算一个都该下岗再就业了。

然而只要武皇后是李贤的妈,他就没地方讲理去——当妈的骂儿子,还用找什么理由吗?想骂就骂了!对,这年头这地界就是这么的简单粗暴!

所以说,关键不是她骂了什么,而是她为什么要骂。

“会不会,皇后要有什么动作?”李贤试探地问。

“肯定是,否则没必要千里迢迢派人过来就为了骂你几句。压住你,无非是为了就是为了让你后续不敢出头而已。”薛顗推测道。

简简单单的一个挨骂,竟然能被解读出是皇后要有大动作的预兆,不能说他们异想天开,毕竟皇后一贯神来之笔,当年太宗皇帝驾崩的时候,谁能想到感业寺里的武才人摇身一变就成了现在的天后了呢?现在又有几个人想得到,日后这位毅力顽强的女性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呢?

“后续?你觉得接下来皇后会针对谁?”李贤问道。虽然他心里有猜测,但还是想听听薛顗的看法。

“不会是我家。我阿耶已经被贬到房州了,家里只有二郎三郎,有阿娘在,皇后没办法再动我家的人。”薛顗抬头看看李贤,带着几分不确定,“会不会是太子?”

“如果是太子,大约皇后已经出手了。”李贤觉得很不乐观。

李贤一语成谶,转天阿冯从京城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据说有人向李治揭发太子将要谋、反,这是多年来李治心头最大的隐患,不管可信不可信,当机立断立刻将太子幽禁在紫微宫九州池中瑶光岛上的瑶光殿里,同时命羽林军包围东宫进行搜查。这一搜不得了,搜出了数百具铠甲,如果一开始李治还有些怀疑,这么几百副铠甲摆出来几乎可以看做是铁证了。

李治勃然大怒的同时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下来了的轻松。终于证明这么多年的小心防备不是他多疑,李弘不是无辜的!

皇权是李治心中绝对不容旁人染指的禁脔,儿子现在不止想要他的权还想要他的命啊!!

而且李治同时又是一个极度渴望亲情,有着极强家庭观念的人,他一辈子生活在强大的父亲的阴影之下,觉得即便拼尽全力,文治武功也不可能超越一代雄主的父亲,唯一可以让他觉得比父亲成功的也就只有和儿子们的关系。

因此,儿子的悖逆更加令他极度痛苦。仿佛一生所有的努力都被否定了。

和李治不同,李贤得知此事心头浮起的却是极度的荒谬之感。历史上被污谋、反,搜出来几十副铠甲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章怀太子李贤,章怀被废、被杀皆由此事而起。现在谋、反的恶名落在李弘的头上,是不是说历史已经走上他所不知道的轨迹?

“什么人敢出首状告太子?!”和李贤一起得知消息的薛顗震惊了。

“左庶子韦承庆因不满太子将政务交于阎庄处理,上疏劝谏,两人互相攻讦,因此引出甲胄之事。”阿冯答道。

听上去好像是同僚之间权利斗争,无意中牵扯出来的惊天大案。然而谋 反这样的大事,难道不是机密中的机密,是随随便便吵个架就能说漏了嘴的?

阎庄,李贤熟悉,是吏部尚书阎立德之子,中书令阎立本的侄儿,李贤当年在京城时,因为跟阎立本学画的缘故,跟他有数面之缘。知道他曾随父远征高句丽,受太子左千牛备身后迁太子家令,加授轻车都尉。从他的履历来看,基本上都是担任武职,与宋朝明清不同,唐朝文官武将之间没有太大的分别,出将入相这种事都屡见不鲜,所以李弘将政务交于他处置,并没有什么不妥。

至于韦承庆,只能从他的姓氏推测估计出身京兆韦氏,但韦氏那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的政治立场都完全相同,所以李贤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他突然跳出来真是无心之举还是受什么人之命。

远离京城最大的劣势就在这里,逐渐边缘化后,会对政治中心的格局变陌生,从而导致不能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个韦承庆……”李贤飞快地在大脑中搜索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韦参军偷偷派人跟奴婢说了一个情况,说是韦承庆近来与宗楚客过从甚密。”阿冯口中的“韦参军”自然是前雍王妃参军韦愔了。

这样一说,李贤、薛顗都换上了解的表情。

李义府死后,时任御史大夫的宗楚客可以算得上是武皇后的头号铁杆了。他的母亲姓武,与武皇后是同族姐妹,虽说是姐妹,但宗楚客本人的年纪倒是和武皇后差不多,由此可见武皇后幼时受亲族欺负,他母亲应该已经出嫁因此没有参与。武皇后要掌权,自家兄弟子侄指望不上,这些拐弯抹角沾亲带故又忠心耿耿的人自然是最佳选择。

不知道历史上这个时期支持武皇后的大臣有多少,质量怎么样,但现在看来武皇后在朝中的支持率并不很高,毕竟在有皇帝有太子的情况下,不是所有人的想象力都能丰富到可以预见几年之后大唐王朝会被推翻,而如今的皇后会正式走上前台成为天下之主。

然而即使如此,宗楚客也一直唯皇后命是从。此人主要靠体察皇后心意行事,因此令李治很是不满,把他贬出京城到播州做司马,不过此人倒是颇有行政能力,不到一年,武皇后便设法将他调回京城,先任少府少监,转任户部侍郎。

由此可见皇后对他回报之丰厚了。

“谁主审此案?”

太子是国之根本,李弘做太子做了十几年,满朝文武至少百分之八十是拥戴他的,今年来李治身体不好,大家明里暗里都做好为下一任老板工作了,现在你突然说下任领导要换人?初唐时期,阀阅大族的势力还很强大,皇帝并不能搞一言堂,所以李治得考虑手下的心理,李弘即使被废也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他上朝的时候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就能交代过去的。

“左仆射刘仁轨、右仆射戴至德、中书李义琰,中书高智周、中书舍人刘祎之、王德俭,大理丞狄仁杰。郝处俊因是东宫属官,回避。”阿冯的回答永远冷静简洁,不带个人主观色彩。

狄仁杰不用说了,双商天花板级的人物,即使按历史课本走,也能一边和武皇保持良好合作,一边谋篇布局为日后神龙政变还政李唐打好伏笔。

刘仁轨历史上在李治死后曾经讽刺武皇后别忘了吕后前车之鉴,虽然现在李治还活着,刘仁轨没有展示自己直言进谏的机会,但政治立场应该至少不会倾向于武侯。

除了他俩,李义琰是明确反对皇后干政的。

而戴至德、高智周似乎是中立派,对帝后可谓是不偏不倚,不管是谁派下来的活都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完成。不过鉴于李治目前处于大撒把状态,这二位基本上是在为皇后打工了。

至于剩下的刘祎之、王德俭则是皇后的铁杆粉丝。

这样看来好像皇后挺不占优势的,毕竟刘仁轨和李义琰一个左仆射,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都是宰相级的人物,中书舍人放他们跟前也就是个端茶倒水的角色。但别忘了,现在还不是武则天跳上前台自己当主角的时候,只是个帮生病的老公打理家务,连个秘书的名义都没有的苦命女人罢了,刘、李二人即使反对武皇后,也不见得会力挺太子,横竖李治儿子多,再换上来一个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大问题,甚至如果阴谋论一点,如果是李旭轮继位,或许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不过“郝处俊仅仅只是回避?”李贤微微松了一口气。

郝处俊在军队里威望很高,如果李治此时对太子有极强的防备,首先应该切断郝处俊跟军队的联系,至少得把他关押起来,现在仅仅只是让他回避,或许意味着还有挽回的余地。

“圣人本欲将郝处俊投入刑部,天后以将才难得,且郝处俊入东宫不久,未必能参与到如此重大密谋,因此只将他拘禁于家中。”

“你能不能不要大喘气,一次把话说完啊。”李贤刚浮起来的一颗心又沉入忧虑的泥潭。

“天后为什么要保郝处俊?”薛顗怎么都想不明白。

“天后没有嫡系将领,她保下郝处俊,就算是在军队里打下一个楔子。”李贤平静地说道。

这下不但薛顗,就连一贯八风不动的阿冯都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这是要干什么?”

虽然谁都知道武皇后这是要干什么,但薛顗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以表达内心的震撼。“她要是年轻个三十岁,不二十岁,也罢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这么折腾,为什么啊?”

薛顗的疑惑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以时人的眼光来看,武皇后早已是超过平均寿命的老年人了。虽说北魏时间专权的太后不少,但人家那都是因为丈夫早死,自己正处于年富力强的年纪,你说你一个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还成天跟丈夫斗,跟儿子斗,你就不怕思虑过度,心血消耗太厉害,哪天嘎嘣一下就崩了吗?

这大约也是朝廷上支持皇后的大臣并不算很多的原因之一吧,别这边热火朝天地抬轿子跟人打仗呢,结果坐在轿子上的人死了,而对方手底下千军万马分分钟就能把你灭了,这种投资极大回报又不确定的事,朝廷里精英们有多少人会犯这个傻呢?

但武皇后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争夺权利的大业中去了。但凡李贤能换个身份,都要呗她这种勇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所打动。

然而,他就是李贤。

“想想吕后。”李贤短短四个字就回答了薛顗的疑问。

这位女士也是一路摸爬滚打,四五十岁了才真正实现大权独揽,登上了权利的巅峰嘛。

薛顗颓然向后一倒,靠到椅背上,难不成非得你死我活不成?

“皇后有没有对太子施以援手?”李贤问。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薛顗也看向阿冯。

“没有。”阿冯干脆地说。

“太子的优势在于年龄,只要能过了这一关,就能一帆风顺了吧。”薛顗无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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