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于李贤最重要的事是表明态度，最难做的也是表明态度。

太子意图谋反这么大的事，朝廷既然没有瞒住，一两天后必定就有正式的官方消息传来，李贤作为和太子关系最铁的弟弟，需要对李治做一个表态——即使他假装不知道，落在旁人眼里也是一种态度，所以倒不如争取个主动。

作为臣子基本的政治立场就是对谋反大加鞭挞，恨不得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只脚的那种。但同时他又是李弘的弟弟，儒家伦理道德要求他不论兄友不友都得“弟恭。”

歧州府衙开了个扩大会议，也没扩大多少，毕竟这个消息还没公布，是阿冯借送药材的机会偷偷带来的，提前知道的人只能是铁杆了。

季夏新听说此事也是大吃一惊，吃惊过后，立刻对李贤提了个意见，“马上上奏求圣人彻查此事，另外太子乃国之根本，既然尚未有定论应保有储君的体面。”

“好。”李贤也是这么想的，“这篇上疏我自己来写，写完你给我润色一下。”

“是。”

一般来说歧州的往来文书主要是跟朝廷各部门对接，这些都归季夏新负责，李贤只等他写好了拿来看一遍，没问题就签子。但这封奏疏的性质其实是家信，收信人是李治，目的是从儿子的角度对李治动之以情，这就只有自己亲自动手了。

“若是大王着急，草民快马加鞭两日之内便可送至洛阳。”安成挺身保证。

“能递上去吗？”薛顗担心。

太子被拘禁，天后对朝廷的控制力必然极大的提高，李贤是重点防范对象，不可能让他的信随随便便就到了李治手里的。

“这——”一句话问的所有人都踌躇了起来。

“属下可以想办法。”略有迟疑，季夏新下定决心，道：“属下可以托人送入宫中。”

薛顗：“阿刘？”

季夏新：“嗯。”

这也是一条路，不过李贤想了想还是道：“尽量不要用到阿刘。她是皇后心腹，若是私下帮我，皇后得知必定大恨。”

季夏新微微松了口气，虽说一将成功万骨枯，但是谁又甘心做那供别人踩着往上爬的枯骨？如果李贤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在乎手下性命的人，他就要认真考虑一下参与的深度。

“豫王已出宫开府，安成，你去找豫王，不，不要他直接见圣人，让他带着奏疏找公主，请公主代为上奏。”李贤嘱咐道。

虽然李治一共有三个女儿，但大家默认公主就是李令月。

“她——会帮这个忙吗？”薛顗对此不很乐观，“公主年纪尚幼，且自小在皇后身边长大，怕是不会违拗皇后的意思吧。万一没有拿给天皇反而交给了天后，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放心，正因为她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才能分辨什么对家国有利，”才有这份政治敏感度，“再说，太子对她一直就好，若是太子倒了，上来的会是谁？”李贤小声反问。

他都已经躲到歧州了，要是李弘被废，李显必定要争取太子之位，从皇后的态度来看，她是宁可支持李显的，李令月怎么甘心四个哥哥里跟她关系最不好的那个成了下一任天子？

这封信最关键的是必须拿捏好情与理分寸，李贤先是用温馨的笔调回忆了一把兄弟几个小时候与李治相处时的画面，这大概是最能打动李治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部分了，接下来才小心翼翼地写道，在他的记忆里李弘仁孝友爱，不敢相信他竟会做出悖逆之事，“求圣人派干练老臣明察此事。”

写好，经过季夏新的审核，确定没有可能引起别人歪曲引申的字句，对阿冯道：“你东西收拾好了？事不宜迟，路引在这儿，这就动身吧。”

“大王，你说东宫的铠甲是不是栽赃？”即使有了一个消化的过程，安成还是没办法接受李弘好好会把铠甲藏在东宫的事实，看阿冯接过路引，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百来件铠甲就想谋、反，说起来简直是玩笑了，但律法有规定不得私藏甲械否则以谋、反论罪也是有的。”李贤解释道：“实际上不可能让将士们赤手空拳去宿卫东宫吧，这就涉及到每天上差交差时的交接，你想想，站了一夜的岗，好容易能交差了，还得花力气登记上交，时间长了难免懈怠，反正下次还得领，索性这次就不交了。”

说到这，李贤回手在薛顗肩头拍了拍，“咱们得谢谢薛司马，不辞辛苦，每次训练之后都仔细清点，避免咱们被人拿住把柄。”

薛顗傲娇地笑笑，又叹了口气，“先别夸我，长安、洛阳两地的府邸也得让人盯紧了，别咱们跟前没什么事，那两处，啊……”

李贤将手里的书信分别放进两个锦盒里封好，对阿冯道：“你先去见豫王，该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在给他的书信里写了。另外请他费心，帮咱们府里盯着点。洛阳、长安的王府还有薛府你也顺路走一趟，拿我的手令说与何娘子、薛家二郎、三郎，关上门老老实实过日子，朝廷的事不许掺和。”

李贤说一句，安成应一声是。

阿冯走后，李贤和薛顗的情绪都有点低落，城阳长公主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从来不用为雍王府和薛家操心，有点像后世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只要有老人在故乡守着祖宅，就可以勇往直前地在大城市打拼，一旦老人指望不上，难免就生出泛萍浮梗的飘零之感。

“阿冯这一去，没有七八天回不来，你也不要太心急。”薛顗拍拍李贤，宽慰他。

“嗯，这些日子可真是一波接一波的事，要不然……”

“要不然咱俩好好松快松快？”薛顗在李贤耳边吹着气说。

“去你的，”李贤一把把他推开，“光天化日的，当心人撞见。”

“说得对，等天黑没人看见的时候……”

“天黑还早呢，还是先想想一会儿吃什么吧。”

“诶，我问你，你怎么不让府里有事去找房家拿主意？”薛顗斜眼瞟着李贤问道。

“房先忠自己还在宋州，谁拿的了主意。想什么呢。”李贤没好气道：“晚上让他们吊锅好汤，咱们涮肉吃吧。”

“好，先食再……那个什么。”

阿冯前脚走，后脚京城的使者就到了，此人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宦官，宦官嘛，就不要指望有太高的政治节操了，基本上相当于皇后养的一条狗，皇后器重谁，他见了就点头哈腰，皇后要是想收拾哪个人，他就冲在前面一通狂撕乱咬。所以不要要求他秉持什么客观冷静的态度了。

除了正式通报了李弘大逆不道的罪行，以及毫无依据地口头提前判刑之外，更是声色俱厉地威胁李贤，“不要以为是个亲王就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太子，行为不检点也得与庶民同罪！”

李贤脸色平静地应了声“是”，回头向王辉使个眼色，王辉立刻上前一步，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使者接过来掂量了掂量，脸色缓和了不少，李贤这才柔和地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身为人臣子，唯知忠孝二字而已，想我在外数年，有心在天后膝下尽孝只是路途遥远，还请天使为我美言几句，让天后明白我一片孝心啊。”

在这个时代，一般来说，皇帝派出来的使者被称为天使，武皇后现在不是跟李治并称天皇天后了嘛，有些没节操的大臣就管天后派来的人也叫“天使”，看见李贤也这么趋奉，使者被他的低姿态娱乐了，终于放下戒心，熟络地拍着李贤的肩背志得意满道：“大王是聪明人，天后也说诸位大王里只有你下到州府，有守土临民的经验，日后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只管招呼一声。”

这句话完全是看在荷包重量的面子上现编的，就凭他和武皇后僵尸一般的母子关系，天后怎么可能表扬他，更妙的是，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什么连个保证替你求情说好话都没有，纯粹就是哄人的场面话。

李贤还只得忙做谦逊状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因为资质驽钝，得在下边历练历练而已。”

好在这使者急着回京复命，并没有时间跟李贤东拉西扯，三言两语之后就上马而去。

恭恭敬敬目送使者离开，一转过身，薛顗的脸就黑了，“部件都不齐全的狗也敢这么嚣张了！”

“你也知道他是条狗，就得看他主人的面子。”说到这儿，李贤的表情严肃起来，“我觉得不对，他敢这么嚣张仗的是皇后的势，你想想咱们在京城的时候，皇后揽权归揽权，即使把太子都压得死死的，却也绝无一丝跋扈轻狂之态。他不过是条狗，素日里跟着皇后，应当知道她的处事风格，今日为何如此做派？”

薛顗似乎被他这番话吓住了，愣了愣，迟疑道：“也许是因为到了外面，头顶上没人管着，就自己封自己当老大了。”

“我只怕觉得头顶上没人的人不是他。”李贤小声道。

皇后这个职务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然没有官方的排序，但一般来说太子都得排她后面——在提倡孝道的社会里，太子也不敢说老妈不如自己重要——唯一能压制皇后的就是皇帝。

武皇后之前也确实被李治压制的死死的，荣国夫人到死都没捞到个周国夫人，皇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爹和李治的傅母封号成了一对。不说别人，就是李贤自己，这几年被皇后针对过好几次，他能平平安安待在歧州，也亏了李治的保全。

那么武皇后现在突然扬威耀武起来，说明了什么？

薛顗惊惧地看着李贤，李贤微微摇头，小声而笃定道：“不是。”如果真的是李治“山陵崩”而皇后秘不发丧，那她首先要做的就是立刻把李弘废了，把李显扶上位。但在皇后派来的使者口中，太子依旧指的是李弘。

李治病重甚至病危，所以皇后派人来想稳住他。这应该是一个符合逻辑的推测。

薛顗腾地站起身，“阿冯应该还没有走远，我就派人去追他，让他见了豫王马上返回，不可多说多问。”

“好，再把那五十个人调来府衙护卫。”李贤简洁地吩咐。

薛顗看着李贤，道：“我这些日子就住在校场，先不回来了，有消息立刻告诉我。”这就是说，一旦风云变幻，不排除清君侧的可能，虽然这么一点人手真有事可能连杯水车薪都够不上，但有人有兵总是有点安全感……

李贤回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时间百感交集。如果是在他原来生活的时代，二十多岁的人正在大学里，可能正忙着考研，忙着找工作，闲下来就一帮人吹牛喝酒追女孩，无论如何，不会有生命之忧，更不用为了保命说不定就要带着人清君侧去。

“我这就派人跟各地刺史联络。”李贤道。

“不，你是皇子，身份敏感，万万不能轻举妄动。”薛顗道：“等着，若是别人也有这个想法，自然会联络你的。”

“好。”李贤道。

在他内心里，从没把李治跟父亲两个字联系起来。如果没有在孩子小的时候亲自喂奶、洗澡、换尿布，父子之间很难培养出亲昵的感情，李治对他别说“爸爸”了，是个连“父亲”这么板着脸正式到官方授权的称呼都联系不上的角色，顶多算是个“父皇”，然而也正因如此，李治是他最强大有力的依靠。

现在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独自面对波谲云诡的险恶政治冲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