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一时陷入沉默,颜子骞只觉得自己也跟着莫名的心灰意冷,心中压制了多时的急迫忽然一股脑的翻涌上来。
从安若知道了这些可会伤心?
她若当真离了谢家,身旁无人可依,是否能抗得过人心莫测的伤害?
“……如此说来,谢家的三阁马上会被太子收入囊中,”衍圣公笃定道:“右相的好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太子怎么会将郑家翻案之事安排给右相……您老觉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颜质问道。
圣公意有所指道:“切莫与孤狼为伍。如若不然,失权失势,身败名裂,性命不保,都是未可知的下场。”
避重就轻的一番评论之后,老人望着最喜欢的小孙儿,提醒着他方才的警示。
颜质默默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老爷子仍对太子殿下不喜。
难为人前人后竟无一能知,连自己这个亲儿子都是此时听他亲口确认了才敢相信。
他顺势看了看自家那小子,只见他神色恍惚,像是被这些波诡云谲伤了精神,便抬手拍了拍,他以做安慰。
颜子骞忽然唤了声爹爹,望来的急切目光中含着许久未见的期盼。
多少年未见儿子如此,颜质不自觉的收起了往日的疾厉言色,问他怎么。
“如您上次说的那般,咱们,咱们是要计划救下从安的对吗?”
有此一问,颜质已经明白了几分。他不落痕迹的朝老爷子处扫了一眼,眸中浮上一层和蔼之色,“这个自然。”
只不过父子之间,怎会会看不明白这些真假。
颜子骞强忍着因心里急迫不安而带来的颤抖,继续道:“孩儿幼时听您说过,家族行事并非端看善恶黑白,结果亦非朝夕能断。孩儿从前执拗,不懂事了些,往后愿意跟着爹爹学习这权衡利弊之术,以护家族平安。”
颜质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去看老爷子,见老人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终于露除了几分欣喜。他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心里得意的一时都忍不住,直接笑出了眼角的褶子,拍了拍儿子肩膀道:“长大了自然都会好。我儿本就天资不错,往后知道用心就是。”
书房里今日这一番话,颜子骞算是听懂了几分,甚至就连从前爹爹未曾言明,爷爷从未提起的那些,他也朦朦胧胧的有了一知半解。
近些年来,右相仗着太傅的身份,时常言辞犀利,不给太子留情面。对此太子早有不满,能忍到今日亦非常事,师徒间的情分在他得权之后也消磨的更快。
将郑家翻案之事仍旧放在右相手里,其用意想来还是要对两方拿捏。
郑家之事,从何处着手,推论取证要消耗多久,一切都还是未知,右相便是此间后手。只要郑和宜仍有所求,便需得对太子言听计从。
至于最终的结果如何,成败亦可,届时不过论一论造化弄人,给一番说辞,凭添些安慰,让他郑和宜换个人恨罢了。
沉沉夜色中,颜子骞远眺浮云,一动不动的等风吹过。
他想好好的散一散自己这一身浊气。
回想当日,与郑家公子在画舫初遇,两人在席间因诗词相交,一见如故,彻夜谈论着当世君子应何如。
彼时交往,一片真心。君子如玉,即便是对这诡谲朝堂恨在心里,也能对滔滔不绝的自己善意相待,对于他文臣建树的见解予以尊重。
公子如兰,他对他一直是欣赏又敬重。可谁又能料到,才不过短短一年,两人便都陷入了这腐朽混浊的漩涡当中。
如之兄,郑和宜,你可知道你为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一个国君,又会让自己走上怎样的一条路?
*
少丘山是谢氏一族的葬归之处。整座山都是安葬谢家人的坟墓。
山中建有一所祭祀牌位用的大殿。族中先人会根据年岁声望,从山的最高处一路向下安置下来。那些流落在外、失去音讯不得归还的,或是能辗转送回个衣冠冢,也都执着于葬回此处。
所以不论远近亲疏,谢氏的族人最终都要回到这个地方。
天色才一暗下,谢从安就从山脚的别院出发。
上山的路都是修葺了多年的,有专人打扫看护,一路过去即便是有意避开,也并不费力。
可能是因为手中拖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袋子,她这一路过来,脚步还是有些跌撞。
终于到了祀殿。天色已经黑的透出些褐红。
祀殿内已经燃起了烛火。
带入的微风晃动了周围热烈燃烧着的烛塔,灯影重重落在高高叠起,密密麻麻的牌位上,更显得这祭殿高阔,空旷的吓人。
祀殿的前后相通,常年的山风从罅隙中穿过带出回响。那些灯火映照不到的角落里充斥着呜呜怪响,仿佛是无数的哭声。
谢从安却觉得那些摆动的光影之后藏满了伺机而动的怪物,随时会冲出来将人扑倒杀死。她没有半分害怕的心思,清楚的知道自己拧巴了,却也不想理会。
一入墓园她就左右搜寻起来,直到看见了要找的人,拖着袋子径直过去。
婴癸的脚下有一人跪的板正,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谢勋。
因穴道被锁,他丝毫动弹不得,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便试图挣扎着看来人是谁。
谢从安走近了,忽然站住脚,惊讶问道:“洗过了?”
婴癸点头。
这是上次在谢府学到的。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慢条斯理道:“怕熏了侯爷。”
提起爷爷,谢从安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含糊的嗯了一声,“爷爷爱干净。”说着踢了一脚自己拖过来的东西。
看了眼跪着的谢勋,她弯腰去解他手上绑着的绳子,口中不咸不淡的问着:“今日是你死期,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谢勋觉得胸口一松,迫不及待道:“你我仇恨已解,为何又将我抓来此处?”
“仇恨已解?”
谢从安一副不解的样子,偏头看了看婴癸,直起腰来接过了鞭子,从手柄中抽出尖刀,顺手挽出个刀花,试了试自己的手劲。
“谢秀才,你的话主子我听不明白,也不高兴明白。”
眼前的谢小姐,罕见的肃着一张脸,不怒不笑,不见喜悲。
才月余未见,仿佛忽然长大成人,完全没了当初那个稚嫩的丫头模样。
见到了那闪着寒光的利刃,谢勋自然知道不好,眼神闪烁道:“无论如何我都是在为苏姑娘报仇。男子汉,大丈夫,她既然心悦于我,我便自当为她报仇雪恨。若要论杀人偿命,也是你害了侯爷!”
几句话说的谢从安冷冷发笑,忽然起了兴致跟他聊上几句。
“先不说我与苏亦巧之间有没有这个所谓的仇恨,你却最是没有资格替她报仇的一个,更加不该对爷爷动手。”
谢勋果然是个不怕死的,急切的分辨着:“我为何没资格,苏姑娘与我两情相悦,以后便会是我的妻子。你伤我爱人,毁我生活,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若是读过书懂得些道理,便该在侯爷的坟前自杀谢罪!”
随着刀刃的贴近,谢勋最后的几句狡辩声嘶力竭。一旁的谢从安瞧着似是听见了,又似没听见,连眼睛都未眨上一眨。
她将刀子抵在谢勋胸口,低下头道:“你要讲道理,我便跟你讲一讲道理。你是谢家族人,自幼便承蒙祖荫,明溪族中养你读书习字,甚至有分发的银钱田地供你一家衣食无忧。就算后来被迫离家,你也是宿在我忠义侯府,可曾受过半分委屈?谢氏百年繁盛,是得益于祖上代代费心经营。近些年来,你们都早已见过了家势衰颓,却还在太公拿命延续的富贵中沉迷不悟,凭着一己私心将坏事做尽。谢氏能够平安至今,不过是爷爷自愿被困在侯府之中给王家做人质罢了!事到如今,你还敢在这里当着一众先人说自己那忤逆犯上畜生不如的行为是为了给一个姑娘报仇?”
谢从安气的挥动右手,刀锋从夜色中划过一道银光。谢勋的心惊的梗在了喉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远处的浮云黑月挂在起伏的山峦之上,山中漂浮着零落点点的绿色磷光,在浓淡不一的黑色山体中圈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坟茔形状,好像一个个巍然不动的先人睁着双眼在对他默默审判。
“谢勋百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谢从安冷冷说着,一脚踩上他的膝盖,手中利索的劈了下去。
一声惊叫之下,谢勋抵挡的手上满是鲜血。
痛楚难当中,他一声哭嚎:“你怎么对得起苏姑娘!她便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她被你毁了一辈子!”
“我对她从未招惹,又何来的因我之说?”
没想到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听这种蠢话。
谢从安凝眸冷笑,手上接连劈落,没有半分的迟疑。
“是我拉她认识的你谢勋?还是我逼着她追来的谢家侯府,进的我幽兰苑内宅?所谓众生平等,意思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错在自己太过贪心,动了不该有的邪念。人生如此,一步错,步步错,要想回头,也要看老天让不让你回得。如若不能,那便是要各人自己承担起该有的后果,半分也怨不得他人。我谢从安自治做过的错事不少,但却从未有一件是对不起她苏亦巧的!”说罢反手一刀没入,谢勋的嚎叫乘风响彻山野,引得山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兽鸣。
“谢从安,你无恶不作,怎么还有脸说出这些话来!装模作样,冠冕堂皇,大言不惭,猪狗不如,你怎么还不去死!”
浑身冒血的谢勋痛到满地打滚,口不择言。
谢从安哑着嗓子笑道:“自然会有我死的时候,用不着你来操心。”说罢再次弯下腰去,将挂血的刀指向谢勋鼻尖,对着已经无反抗之力满脸惊恐的他道:“大夫说,那毒药,会让服用的人痛如刀绞。”
血液滴落的瞬间,刀尖也顺势往下一晃。少女乌黑得瞳孔映照出石碑前的一对火影,为她面上的笑容增添了几分邪魅,“所以,我会让你也在这里体验一下相似的滋味。然后,再送你去见他老人家。”
谢勋如同见了魔鬼,几乎失了魂,唇齿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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